奉月集 第583章 烈酒含霜（23）

窗外风雨飘摇，一声声闷雷交替不断。

薄薰坐在榻前认真为墨暄诊脉，探了几息，不由皱眉：“……唔，脉象倒是平稳，看不出任何异常，真是怪了……”

看到薄薰为自己担忧的小模样，墨暄心弦一动，笑着伸手去抚平她的眉结：“小薄薰，不必担心，我没事。”

“我才不担心呢，我就是好奇。”薄薰小声哼了哼，十分自然地摆脱墨暄的手，起身退到池鸢身旁，“主人，我看不出她的病症。”

池鸢沉思片刻，一抬头，就对上墨暄微扬的笑眸。

“其实，我也看过很多大夫了，他们都说这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可这心药是什么，我都不知道。”墨暄一边说，一边穿衣下床，“不过也不用太担心，我这病除了性情大变，没有别的症状。”

正如墨暄所言，她醒来后身体没有任何异样，反而精神大好，像是睡了一个长长的好觉。

池鸢思忖道：“不对，那个时候的你内力突然暴涨，真没有什么后遗症吗？”

墨暄正提着茶壶喝水，闻言回头：“其实，我的内功有些特殊，师父说，只有练到第七层的时候，才能引动自身全部的内力，在此之前，我的内力有一半是被封印在丹田的。”

“原来如此。”池鸢了然颔首，内功心法各有迥异，像墨暄这样奇特功法的不在少数。

稍许，洛意就敲门而来，几人在一起简单吃了个早膳，池鸢就带着薄薰告辞，留给他们自家兄妹叙话。

临近午时，沉闷的雷雨终于停歇，薄薰摆好茶案，和池鸢对坐倚着格窗，一起欣赏外面的雨后天青色。

“你把他关哪了？”池鸢突然问。

薄薰眼珠一转，笑着道：“关后院柴房了，主人放心，我在他身上留了印记，只要有人救他，我们就可以寻着这印记找过去。”

池鸢端起茶盏，细细品了一口：“想法很好，但是如此明显的陷阱，他们不可能上当。”

“唔…也对哈，他们看着也没那么傻，不过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等，不信他们不上钩！”

“话虽如此，那你也得装装样子，时不时地去关照一下，省得他们觉得背后有诈，不肯来。”

“嗯嗯，好的主人，我这就去瞧瞧！”薄薰汩汩喝了一大口茶汤，然后忙不迭地出门查看。

雨停后，空荡的街市再次变得热闹起来，池鸢这边的西窗对着一条窄巷，离闹市隔着几条街，环境还算僻静，不过池鸢耳力好，能将闹市那边的吆喝声听得很清楚。

大雨过后的夏州城像是被洗刷了一遍，地面的积水都能倒映出一整片天空的蔚蓝。

池鸢托着腮，悠闲又惬意地扫过窗外的风景，忽然，一座华丽楼阁闯入她视线，正是明珠一样耀眼的云梦轩。

不知楼阁里在举办什么宴会，依稀能听见悦耳的丝竹之音，还可见楼檐之间，有仆从在忙碌地悬挂红绸彩灯。

当然，这其中最吸引池鸢目光的，还是那高楼之上凭栏而依的身影。

似察觉到池鸢的目光，本来侧对她的身影蓦然转了过来，两人之间隔着千尺之遥，却依然能看清对方脸上的神情。

琅琊还是戴着面具的，只不过在池鸢望向他的时候，他就摘下了面具，与她遥遥对视。

池鸢的目光很沉默，里面没有什么情绪，唯一起伏的波澜也在琅琊看来的那一刻消失。

她看见他笑了，还热情的向她招手，只不过，她没任何回应，还很快就转走了目光。

见此，琅琊不由黯然神伤。

池鸢喝完茶，正要关窗修炼，忽闻窗外有幼童的哭声传来。

“呜呜呜，我的松子糖，我的松子糖……”

起身往楼下看去，就见窄巷中蹲着一个哭泣的小女孩，她身前有一处水洼，水里全是散落的松子糖。

小女孩一边哭一边捡，可惜沾了水的松子糖很快就化了，根本吃不了，见此，小女孩哭得更大声了，哭声招来楼下客人的几声咒骂，小女孩心头一怵，慌忙止住哭声，委屈地抓着几颗松子糖，躲到檐下抽噎。

“叮叮”一阵脆响，二十几枚铜板从天而降，滚落到小女孩身边。

小女孩愣了愣，一抬头就看到窗台前的池鸢。

“丢了就丢了，别哭了，再去买就是。”

听到池鸢的话，小女孩立刻从呆怔中回过神，她捡起地上铜板，将它们全部捧在手心，向楼上的池鸢递去：“谢谢你好心的大姐姐……我不是哭糖丢了，我是觉得可惜，而且……松子糖已经买不到了，我买的已经是今日的最后一份了。”

“今日买不到，那就明日去买，这钱当是我请你的。”

小女孩眨巴着大眼睛望着窗上的池鸢，黑亮的眼瞳里，倒映着池鸢冷淡的神情。

她怔了好一会，才吸吸鼻子回答道：“不是的大姐姐，我这糖……是给另一位姐姐买的，我答应过她的，没想到……没想到变成了这样……都怪我……”

小女孩说着说着就又要哭了，池鸢眉头一蹙，从窗台跃下，飞落到她身前。

看到池鸢飞下来，小女孩哭噎声一下顿住，微张着嘴看着她翩然落地的身姿。

“大姐姐……你好美啊，飞下来像个蝴蝶一样……”

池鸢听了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冷淡地看着她。

小女孩和池鸢对了一会视线，虽说池鸢的神色很冷，但目光却很柔和。

“大姐姐，你是下来劝我的吗？你放心，我不哭了……”

“我不是想劝你，你若想哭，就走远一些，待在这很吵。”

小女孩讶异张嘴，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池鸢：“原来是嫌我吵吗？好……我走远一些……”

见小女孩又开始哭了，池鸢微微叹息，对她解释：“我不是嫌你吵，而是别人嫌你吵。”

当即，小女孩破涕为笑：“我就知道姐姐面冷心热，要不然也不会给我钱买糖。姐姐，松子糖没了，我先去给另一位姐姐赔罪，告诉她明日再给她买松子糖，你在这里等我，我一会给你夏州城最好吃的糖！”

“等等，你叫什么？”

“我叫小雪，下雪天的雪。”小女孩向池鸢摆了摆手，扭身就往巷尾跑去。

池鸢站在原地等了一会，思忖片刻，跳上屋檐悄悄跟了上去。’

小雪出了窄巷，穿过几条街市，来到一处密集的民宅区，她四下看了看，一直往道路尽头走，最后停在一棵巨大的榕树下。

潮闷的午后，正是犯困之时，整条巷陌几乎不见行人，只偶尔能听见远处传来几声孩童的嬉戏声。

小雪站在榕树下等了一会，没等来人，就坐到树下的石头上继续等。

池鸢就蹲在离她不远处的檐角，大雨停后，天空一丝云都没有，阳光灼热得能直接烫伤皮肤。

一阵阵闷热的风刮过，忽然，风声停了，就连榕树上的蝉鸣声也突然消止了。

“叮叮叮”一道熟悉的银铃声突然响起，就在池鸢细听之时，它又消失不见，随即，榕树梢上就出现一位少女身影，她头戴布帽，身着同色的藏蓝长裙，裙摆上绣着一圈圈繁复的刺绣，细看去，竟是各种毒蛇图案缠绕在一起。

看到段雨，池鸢略略讶异，之前在黑市跟踪不成，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她。

段雨歪坐在高枝上，双腿一摇一摆，笑意盈盈地看着树底的小雪，见她没发现自己，段雨抬了抬手，让手腕间的银铃镯发出一些细碎声响。

“咦，大姐姐你什么时候来的？”小雪抬起头，笑着问段雨。

段雨低头看她：“刚到的。”说着，目光在她身上扫视一圈，“不是说给我买糖吗？糖呢？”

“对不起……”小雪礼貌地向段雨拱手赔罪，“姐姐，我……我来的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糖全撒了……”

小雪边说边观察段雨的神情，见她脸上笑容不改，紧接着道：“姐姐莫怪，今日那松子糖已经卖完了，明日，明日我再给你买，好吗？”

“明日？”段雨微微沉吟，陷入沉思。

小雪以为她不高兴，又拱手赔罪：“姐姐不要生气，都是我不好，都怪我笨手笨脚撒了糖，这样好了，我去买别的糖给姐姐赔罪好吗？”

“哦？还有什么糖，会比糖葫芦还要好吃？”段雨回过神，看着小雪轻轻摇晃了一下手臂。

“比糖葫芦好吃的糖多了，姐姐若愿意等，我现在就去买！”

见小雪扭头就走，段雨喊住她：“你的糖不是撒了么？哪来的钱去买别的糖？”

小雪停步回头：“路上遇到一个好心的姐姐，她见我糖撒了，就给了我二十文。”

“哦？好心的姐姐？”段雨眼眸一眨，轻轻跳下树。

看到段雨跳下来的模样，小雪歪了歪头，又补充一句：“那位好心的姐姐落下来时，身姿特别美，不过姐姐你的样子也很美。”

听到这句话，段雨眼睛顿时眯起，悄无声息地挡住小雪的去路：“你在哪看到的那位…好心的姐姐，可以带我去瞧瞧么？”

小雪看着突然走近的段雨，心头莫名一慌：“我…我答应那位姐姐，要买糖给她当作谢礼，姐姐要去，能先等我把糖买回来吗？”

“怎么又是糖？”段雨扫了小雪一眼，这一眼明明是笑的，小雪却感觉浑身一凉，像是被什么冷血动物的舌头舔过一样恶心。

“……姐姐，你…你不是喜欢吃糖吗？”小雪话音不自觉地低了下来，也不敢看段雨，低垂头看着自己破了口的草鞋。

“呵呵，我是喜欢吃糖，不过，你今日遇到的这位姐姐，怎么，她也喜欢吃糖？”

“……她，她没说喜欢，是我觉得，没有比糖更好吃的东西，所以就想着买糖来当作谢礼……”

“哦，这样啊……”段雨绕着小雪走了一圈，长长的裙摆无风自动，裙上绣着的蛇纹好似活了过来，竟扭动了几下。

这一幕刚好被小雪瞧见，她吓得一个激灵，后退时又不小心撞到段雨。

“怎么了，突然怕成这样？”段雨扶住她，含笑问道。

小雪的脸一瞬变得苍白无比，她慌忙从段雨手中挣脱，退远几步再看段雨的衣裙，上面的蛇纹一动不动，像是刚才看花了眼。

小雪揉了揉眼睛，仔细确认了好几遍，见那上面的蛇纹是不动的，狂跳的心脏这才平缓下来。

小雪这模样，段雨岂会不察，笑着问：“怎么，是被我衣裙上的小东西吓到了？”

小雪抚了抚胸口，直白问道：“姐姐，你裙上的是蛇吗？”

“对啊，它们都是我的小宝贝，模样生得很可爱，要不要上手摸一摸？”段雨边说边向小雪靠近。

小雪心有余悸，不敢离段雨太近，见她过来，脚步不自觉地后退：“不，不了……我、我怕蛇……”

“哦？怕蛇，呵呵……蛇多可爱，为什么要怕它？”段雨抬手摸了摸脖子，在小雪看不到的角度，一只硕大的蜈蚣突然从她耳朵里爬出，然后沿着段雨手臂内侧，爬进她的帽檐。

“……姐姐喜欢就好，我……我……我喜欢糖，对了，糖！姐姐，我先去买糖，等买了糖，就带你去找那位姐姐！”找好了借口，也不等段雨答应，小雪转身就跑，活像被狼追击的小白兔。

段雨笑看着小雪离去，不紧不慢地坐到她坐过的石头上等，脸上悠闲的神情，仿佛笃定小雪会回来，或是笃定她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小雪刚离开，一个黑衣女子不知从哪跳出来，跪到段雨身前行礼：“圣女大人。”

“嗯，怎么了？”

“鬼泉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发现了……”后面的话黑衣女子没有说下去，她警惕地四下环顾，“圣女大人，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回去吧？”

段雨唇上挂笑，眼神却冷了下来：“不了，我还要等一位小姑娘给我送糖。”

黑衣女子怔了怔，俯首道：“圣女大人想吃糖？这简单，属下立刻派人将城中所有铺子……”

不等黑衣女子说完，段雨就打断她：“那样有什么意思？食物这种东西，还是要亲自寻觅的比较香甜。”

段雨说完，从帽檐中拽出那只大蜈蚣，那蜈蚣乖顺地爬到她手心，一边享受段雨的爱抚，一边昂起头，用一对猩红的眼珠子扫向黑衣女子。

“叮叮叮——”一阵吹面的暖风，将段雨手间的银铃镯吹动了。

段雨眸色微变，黑衣女子也一脸惊怔地抬起头：“圣女大人，这是……？”

段雨嘴角动了动，漫不经心地扫视周围的住宅，一双眼瞳燃起了浅浅的石榴红。

“来时，它便响了，倒没发现周围有什么人，不过近来，这里的江湖人多，或是有什么人路过也说不定。”

“圣女大人说得对，这城中的江湖人鱼龙混杂，圣女大人行事还是要多加小心，万不可暴露您的身份。”

“哼，暴露又如何？你觉得这些中原人能打得过我？”

被段雨目光一瞥，黑衣女子浑身僵硬，声音忍不住颤栗：“圣、圣女神威无止，天底下没有人能与您相比。”

“不对，你这话是说错了，这偌大的中原地界，还是遇到了一个能与我相比的女子。”

黑衣女子好奇问：“是谁？”

“这是你该问的么？”

“……是，属下知错。”

段雨唇角露出几许笑意，“算了，这里闷得难受，糖我就不吃了，回去了。”

黑衣女子却误会了她的意思：“圣女大人放心，您回去吧，这里的事就交给属下来办。”

段雨听完看了她一眼，像是知道她要做什么，却没有阻止也没解释，直接飞走了。

不远处，躲在屋檐下的池鸢将两人的对话听得一字不漏，只可惜，她一句也没听懂，若是薄薰一同跟来了，说不定能听懂这晦涩绕口的南疆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