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月集 第572章 烈酒含霜（12）

子时一刻，街头巷陌空寂无人。

从云梦泽的吹来的水雾，沿着城中水道肆意蔓延，炎炎夏夜，冷凝的雾气沾在身上，汗毛都不自觉地竖起一片。

一重重石桥横跨河岸，被月光投下的倒影，宛若一把出鞘的弯刀。

周围太静了，静得出奇诡异。

顾修摘下面具，目光向岸上搜寻。

姬无寐依旧八风不动，稳稳坐在船中央，只是一直挂在嘴角的笑悄悄隐没。

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从后面的屋檐窜了过去，回头一看，原来是一只低空捕猎的夜鹰。

水雾涌动，使得反射在水面的月光越来越朦胧。

无形中，气氛越来越紧张，就连撑船的船夫都察觉到异常。

忽然，顾修提起剑：“来了。”

话音一落，剑刃飞转，当的一声，一只尖利的钩爪就被剑刃弹开。

咔嚓几声，离河道最近的墙檐上，飞射出几个黑乎乎的东西，顾修提剑迎击，刷白的剑光刺破黑夜，叮叮脆响声中，水面被击碎的铁蒺藜砸开数圈涟漪。

顾修落身到船篷，墙檐处再次飞出暗器，顾修神色一凛，红玉剑脱手而出，携卷雷霆之势斩向墙檐。

檐角轰然炸开，飞出几个刺客向顾修扑来，顾修扭身闪躲，借力最近的柳枝攀上石墙，拔出红玉剑与几人厮杀。

就在这时，河水汩汩直响，几条锁链破水而出，锋利的钩爪将小船牢牢禁锢，进退不得。

看到水面反射出的身影，小黑拔刀冲去，将敌方掷来的利刃尽数砍飞。

不知何时，岸上的树梢、墙檐、屋角都落满了人，他们持刀站立，无声无息，几乎与浓重的夜色融合在一起。

看到这么多的人，宁思暗自心惊，悄悄挪到姬无寐身边，拔出剑随时待命。

那些人自出现后就没再动过，若不是手里的刀反射着月光，都要让人误以为是眼花导致的错觉。

顾修在石墙和几名刺客缠斗，冲出去的小黑也被一群人包围，困于石桥上激战不休。除此开外，其他地方都是静悄悄的，像是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忽然，墙檐最高处站出了一个人，呼啸的夜风刮起他长长的衣袍。

此人背对月光，冷冷注视着船上的几个人，他看的第一眼是姬无寐，之后才是池鸢。

许是池鸢变装过于成功，此人扫了几眼就没在留意，转头去看岸上的顾修和小黑。

此人一出现，一直不动的姬无寐倏然起身，站在船头望向他。

姬无寐的眼神过于热切，让他难以忽视，扫视一圈后，他再次回头与姬无寐对望。

两道视线相汇的瞬间，一股杀气从姬无寐身上迸发而出，他缓缓拔出剑，对墙檐上的人道：“赖首领，别来无恙啊。”

墙檐上的人抬了抬手，却没说话，也就在他抬手的刹那，周围环伺的杀手全部朝姬无寐冲来。

“少主小心！”即便敌手众多，即便自知不敌，宁思还是第一时刻将姬无寐护在身后。

可姬无寐怎会让他去送死，在杀手来袭的前一刻就将他推进船舱，独自一人迎敌。

围攻姬无寐的杀手有十几人之多，窄小的船只摇曳不断，因被铁链缠住，每每挣扎几下就被钩爪抓得嘎吱作响。

池鸢不慌不忙地从船尾站起身，目光扫去，墙檐上的黑袍人已经走了，看来，他对这场刺杀的结果并不是很在意，又或者今晚还有他更在意的人出现。

船夫已经跑到岸上躲了起来，这种事他早已习惯，危急来临前都会优先选择自保。

风声呜咽，一大片乌云将月亮遮住，四下逐渐被黑暗笼罩。

十几个黑衣人踩着铁链和姬无寐来回交战，他们并非一拥而上，而是采取车轮战术，想先耗尽姬无寐的体力。

姬无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身形腾挪扭转，竟能在一众扑杀的刺客中游刃自如，这让一旁观战的池鸢疑惑不已，不知他此前是韬光养晦，还是数月不见进步神速。

姬无寐所使的水月剑法很是独特，从他剑势下斩出来的剑光，穿过敌手之后，像柔软的丝绸流泻向水面，最后汇聚成一轮满月，虽说那最后的光景极为短暂，但也足以让人眼前一亮，为之惊叹。

这剑法好看是好看，可应对这么多敌手终归是难以抗衡。

池鸢认真观察了姬无寐出剑的招式，眼下情况，也不能完全断定他的剑术不好，而是他所领悟的境界太低，应对敌人的反应速度远不及顾修。

见姬无寐差点负伤，池鸢叹了口气，慢慢解下缠发的发带。

此刻，月光被乌云完全笼住，周围，除了一闪而过的刀光剑影，再无一丝光亮。

然而下一刻，一道耀眼的银色辉光自船蓬上升起，将周围黑暗照亮，被光芒灼到眼的杀手纷纷抬头，还没看清是怎么一回事，身体就突然腾空，等再反应过来，已经被剑气击飞数丈之高。

对付这群小杀手，池鸢如同砍瓜切菜一样容易，剑一祭出，不过错眼之间，所有刺客就从喧闹走向安静，整整齐齐地堆叠在石桥上。

顾修看着从剑刃上滴下的血，刚刚还和自己厮杀的对手，现在已经安静躺在脚下，而他都没看清池鸢是何时出的剑。

小黑同样有些愣神，当暗卫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杀伤力如此恐怖的剑招。

两人缓了几息，同时回头看向船上的池鸢。

小船的铁链已被斩断，池鸢就静立在船尾，长剑低垂，流转银光的剑身散着寒雾一样的冷光。

风路过时，轻轻吹动池鸢微乱的额发，似察觉到顾修的目光，她转眸看来，浓浓夜色中，那双眼眸比星辰还灼亮。

池鸢出手时，姬无寐离得最近，但以他的境界依然看不清池鸢的动作，只感觉耳畔寒霜刺骨，随后，敌手就全都消失了。

讶异许久，姬无寐喃喃道：“……好、好快的剑法……”

船身一晃，是顾修回来了，还有抓着船夫一起回来的小黑。

“不愧是池兄，一招剑术天下无双。”

池鸢淡淡一笑，抬手间，灵兮剑就化作一条银光闪闪的发带缠在她手中。

姬无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手里的发带，疑惑道：“池鸢，之前我也见过你出手，这一次，怎么感觉你比以前还要厉害？”

“这是自然，哪有人原地踏步，止步不前的。”池鸢慢条斯理地缠上发带。

姬无寐听出了池鸢的弦外之音，厚着脸皮道：“咳……我这不叫原地踏步，我这叫厚积薄发，不过，和你的境界还是不能比的，哈哈哈哈……”

笑闹中，小船再次启程，迎着夜风摇曳前行。

下了船，姬无寐问了顾修的住址，见离得不远，就让他明日取行李，今晚就跟着他去客栈将就一下。

几人一前一后刚拐进巷口，迎面的一阵风带着淡淡香气飘来，几人来不及反应就中了招，唯有池鸢安然无恙。

“……郎君，奴家可在此恭候你多时了。”烟娘从天而降，翻飞的衣裙像朵花一样层层叠叠漫开。

她落到姬无寐跟前，眼含媚态地勾起他的下巴细细打量：“哎，才几个时辰不见，郎君瞧着竟是瘦了许多，莫非是遇到了难处？”

说着，烟娘目光一转，向他身后看去，见众人身形僵硬的站在原地不动，嘴角满足地牵起。

“呵呵呵，郎君别怕，奴家不会伤害你的，当然也不会伤害你的护卫，不过奴家有些记仇，之前那个小护卫伤了我，于情于理，奴家也该还回来。”

姬无寐中了毒烟，全身上下只有眼睛能动，见烟娘要去找池鸢，急得眼珠都差点瞪出来，因为他不知道世间百毒侵扰不了池鸢。

烟娘迈着曼妙的步子走到池鸢面前，见她和其他人一样不动，顿时放宽了心，伸手去摸她戴了面罩的脸。

“哎呀，不是奴家无情，是小护卫你太狠心，你瞧瞧奴家这伤口，若是留了疤可怎么好？”

烟娘说话轻声细语，手上动作却十分粗鲁，摸到池鸢的脸后，就一把扯下她的面罩，正准备动手，却在看清池鸢脸的那一刻愣住。

窄巷阴暗，有月光从瓦缝露出，恰好那束光撒在池鸢身上，迷迷糊糊间，烟娘竟看见她身上流动出淡淡的银光。

这一刻，烟娘好似看见了天宫仙子，清冷如月高不可攀。

她眨了眨眼，再次抬眸时眼中清明了几分，看着池鸢的脸，再看她平板如男子的身材，一时间脸上的表情既复杂又精彩。

思虑片刻，烟娘居然放过了池鸢，转身往回走，一边走一边骂：“好你个姬无寐，就说你这般无情，原来是身边有这么个大美人陪着，哼！还将她扮成你的护卫带在身边，当真是好不要脸！”

姬无寐听得一脸懵，人影还未到，脸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看着姬无寐脸上的巴掌印，烟娘觉得不够解气，“啪”的一声，又往他右脸来了一下。

连打了两下，烟娘缓了气息，见姬无寐露出无辜神情，心尖一软，从袖中摸出个小瓷瓶在他鼻尖晃了晃。

随后，姬无寐就能开口说话了：“烟娘，你，你打我做什么？”

听到这句话，烟娘刚平复下的怒火又蹭蹭地往上涨：“打你怎么了？你对奴家始乱终弃，身边还藏人，还让她伤我，若不是对你一片痴心，我定杀了你泄愤！”

姬无寐欲哭无泪的哀嚎：“误会，都是误会啊……我身边哪有藏人？我太冤枉了……”

烟娘指着池鸢道：“她不是吗？这么美的姑娘跟了你，真是便宜你了！”

姬无寐心下一惊，奈何身体还是不能动，也就不能观察池鸢听到这句话的反应。

“她…她真是我请来的护卫，烟娘你别乱说，若是惹她生气了，我可不管劝架……”

“哦？你还怕她生气？”烟娘气得胸口微微起伏，倾身往姬无寐身上贴，“你怕她生气，难道就不怕我生气吗？”

烟娘越贴越近，身上那股似有若无的香味，诱得姬无寐手脚不自觉地发烫，想躲又躲不开。

“这不是一回事，你都不知道她是谁，就胡乱说话。”

“哦？她是谁，你倒是说说？”

“咳……她是池鸢，那位鼎鼎有名的鬼笛仙子！”

“……什么？你说什么？”听清姬无寐话的那一刻，烟娘脸上瞬然露出惊讶神色，“你说她就是……那个传说中的鬼笛仙子？”

“是啊，如假包换。”

烟娘脚步一晃，差点跌倒。鬼笛仙子这个名号在江湖中可谓是如雷贯耳，就连偏僻的蜀地都时常流传她的事迹。

一开始，烟娘没当回事，可越往中原走，听到关于池鸢的事迹就越多，特别是沐川城的那一段，让烟娘对池鸢心生好奇，想着这般绝世天才，她可一定要亲眼见识一下，却不知，第一次见面是以这种诡异的方式。

想罢，烟娘不敢迟疑，赶忙拿出药瓶向池鸢那边走。

可她刚走到，池鸢就动了，并对她道：“别担心，我没中毒。”

“啊？”

烟娘愣了，姬无寐也有些傻眼，心想你能动为何不救我。

以为烟娘不信，池鸢抬手在她眼前化出一朵霜花：“你的毒对我没用，而我不动，是见你对姬无寐没起歹意，所以就想看看你要做什么。”

烟娘看着池鸢手中晶莹剔透的霜花，隔着几寸之距，都感觉一股森冷寒意在入侵她的四肢百骸。

池鸢这句话听起来平淡无奇，但话里话外却透着满满的威胁。

烟娘不傻自然能听出来，她知道池鸢武功很高，甚至高出她很多境界，但怕归怕，气势上总不能露怯。

“咳……见谅见谅，我不知道是你……”烟娘向池鸢拱手赔罪。

池鸢平静地注视她：“你没伤害到我，不必道歉。”

池鸢这一眼，静若秋水，但眼瞳里却蓄着一丝冷意。

烟娘顿悟，忙拿着瓷瓶去解周围人的毒药：“小姑娘别生气，我这就给他们解开。”

等大家都能动了，烟娘再次返回到池鸢面前，对她不住地打量，眼神里满是钦佩和好奇，至于姬无寐，压根就忘在脑后了。

被烟娘直勾勾盯着瞧，池鸢有些不太自在，扭过脸道：“你看我做什么？不去找你的郎君了？”

烟娘闻言一怔，懒懒地瞥了姬无寐一眼：“什么郎君，他既对我无意，那我也没必要纠缠，反正天下好男人多得是，缺他一个算得了什么。”

“你倒是豁达。”池鸢终于正眼看烟娘，“我还以为你是因为姬无寐的身份，所以缠着他。”

“……呵呵呵。”烟娘咯咯直笑，笑眸中流露出的媚态，让姬无寐差点看直了眼，恰巧两人视线撞上，烟娘却朝他轻蔑地哼了哼，随即扭头不再看他。

“实话与仙子说罢，最开始，我确实看中了姬无寐水月洞少主的身份，安排人下药，与他做了一夜夫妻，准备对他死缠烂打，要个名分傍身，之后，发现他不似传言中那样风流成性，便也悄悄动了一回心。”

说至此，烟娘撩了撩眉梢的碎发，抬手投足之间尽显妩媚风情：“不过男人嘛，有时候付出真心却换不来真心，感情就那么一回事，短暂疯狂以后什么都不剩，此刻，我是欢喜他的，但不保证我时时刻刻都欢喜他，说不定，遇到比他更英俊的男子，也就不那么喜欢了。”

烟娘说完，目光扫向一侧的顾修：“哎呀，差点看走了眼，这位小哥哥倒是英俊得很呢～”

见烟娘扭脸往顾修身上贴，姬无寐的脸色瞬间变得精彩无比。

顾修对烟娘十分防备，见她走近，立刻拔剑：“多谢前辈抬爱，顾修感激不尽，还请前辈自重，千万留步。”

烟娘听言一顿，讶异打量：“顾修，你是顾修？”

“是……”顾修微微垂首，向烟娘恭敬行了一礼。

“哎呀，原来你就是顾修！早说嘛……”烟娘再次提步走去，行止收敛了一些，“别害怕，我和你师父是旧识，说起来你该喊我一声师叔。”

顾修心下一惊，面色却不显，再次拱手道：“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自己人，别客气，我叫陈浮烟，可曾听你师父提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