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那句“母仪天下之风范”,如同一道金旨纶音,将苏蔓彻底推向了后宫权力的顶峰,也让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压力。宴席上那些或敬畏、或羡慕、或审度的目光,织成了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她牢牢罩住,直到回到凤仪宫,那种被置于万众瞩目之下的窒息感仍未消散。
“母仪天下”……这四字重若千钧。它意味着她不能再有丝毫行差踏错,不能再存半点退缩之心,她必须成为朝野上下、后宫内外眼中那个德行完美、处事公允、堪为天下女子典范的皇后。她仿佛被架上了一个无比华丽却冰冷的神坛,从此喜怒不能形于色,好恶不可示于人。
锦心与凤仪宫宫人皆因圣誉而欢欣鼓舞,认为娘娘终得陛下信重,地位稳如泰山。苏蔓看着她们由衷的笑脸,心中唯有涩然。她们只见凤冠霞帔之荣,哪知如履薄冰之危。柳如玉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这后宫之中,盛极而衰往往只在转瞬之间。
及笄礼的余韵未绝,新的波澜已悄然涌动。皇帝的金口玉言,其影响绝不限于宫墙之内。
这日,太师夫人王氏再次奉旨入宫觐见。
与上次带着忧惧与隐隐不满不同,此番的王氏,眉宇间尽是压抑不住的喜气,举止间更添了几分小心翼翼的恭敬,甚至可以说是谄媚。
“臣妇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她行的礼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标准、都要深。
“母亲请起。”苏蔓心中警兆顿生,面上却不得不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温和,“此处并无外人,不必行此大礼。”
王氏起身,并未即刻落座,而是先恭敬地奉上一个紫檀木嵌螺钿的精致锦盒:“听闻娘娘主持长公主及笄礼,礼仪周全,深得圣心与太后嘉许,老爷与臣妇在家中闻之,不胜欣喜。此乃老爷机缘偶得的一块极品和田玉籽料,温润无瑕,寓意祥瑞,特命臣妇进献娘娘,愿娘娘福泽绵长。”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
苏蔓目光扫过那价值连城的玉料,心中一片清明。昔日觉得她这皇后无所作为时,苏家是来施压、索求;如今见她似乎圣眷正隆,便立刻转变策略,前来示好、投资。世家大族的亲情,在利益面前,竟是如此苍白现实。
她并未去接那锦盒,只是语气平和却疏离地道:“父亲母亲有心了。然本宫身处宫闱,一应所需皆承陛下天恩,此等珍玩,于本宫并无大用,还是留于府中吧。父亲身为朝廷柱石,只需恪尽职守,忠心王事,便是对女儿最大的回护与支持了。”她再次清晰地划下了界限。
王氏脸上笑容微僵,旋即恢复自然,将锦盒置于一旁案几上,向前凑近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试探:“娘娘,陛下如今对您赞誉有加,‘母仪天下’四字更是非同小可。老爷在朝中听得些许风声,言及陛下近来……似在考量为大皇子遴选师保之事……”
苏蔓心中骤然一凛!大皇子师保?!她迅速在记忆中搜寻,先帝子嗣不丰,今上即位后亦以国事为重,后宫至今并未闻有皇子公主降生。如今宫中唯一被称为“大皇子”的,乃是先帝幼弟康亲王之嫡子,因康亲王早逝,王妃殉情,此子自幼被太后接入宫中抚养,陛下仁厚,视若己出,赐皇子待遇。遴选师保,意味着这位小皇子即将正式启蒙进学,虽非陛下亲生,但其教养亦关乎宗室体统。苏家在此刻提及此事,其用意昭然若揭——是想借她这个皇后之势,在这位特殊皇子的教养乃至未来宗室地位中,为苏家谋得一席之地,施加影响!
这已远超后宫妃嫔的本分,是妄图插手国本,是取祸之道!
苏蔓面色瞬间沉静如水,眸中锐光乍现,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母亲!慎言!”她目光如炬,直刺王氏,“立储选师,乃是关乎国运之根本大计,唯有陛下圣心独运,岂是臣子所能妄议?更非后宫得以置喙!父亲官居太师,深受皇恩,理当比旁人更明此中利害,当时时自省,谨言慎行,方是持身保家之道!今日之言,出你之口,入我之耳,便当从未有过。若再有下次,休怪本宫不顾念母女情分,依宫规处置!”
她言辞犀利,气势凛然,吓得王氏浑身一颤,脸色煞白,慌忙屈膝跪倒:“臣妇失言!臣妇糊涂!臣妇知罪!求娘娘开恩!臣妇再也不敢了!”声音带着惊惧的颤抖。
苏蔓看着跪伏于地、瑟瑟发抖的母亲,心中并无快意,只余一片悲凉无奈。权势二字,竟能将骨肉亲情扭曲至此。她疲惫地闭了闭眼,挥袖道:“起来吧。回去转告父亲,苏氏满门荣辱,皆系于‘忠君体国’四字,而非那些镜花水月般的非分之想。望他……好自为之,莫要自误。”
王氏战战兢兢地爬起来,额上冷汗涔涔,再不敢多言一字,几乎是踉跄着退出了大殿。
打发走王氏,苏蔓独坐空殿,只觉一股寒意自心底蔓延至四肢百骸。前朝的汹涌暗流,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冲刷到了她的脚下。她想在这深宫中求一片安宁之地,竟是这般艰难。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皇帝那句“母仪天下”,在后宫内部激起的涟漪,同样不容小觑。
最为明显的,便是德妃与淑妃前来禀事时,态度愈发恭谨小心,言行举止间,除了固有的尊敬,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疏离与审慎。她们显然已意识到,眼前的皇后已非昔日那个尚可试探、甚至隐隐牵制的对象,而是真正手握六宫权柄、一言可定荣辱的至尊。她们变得更加循规蹈矩,但也更加……难以触及真心。
就连此前对苏蔓颇显亲近的安阳长公主,及笄礼后也仿佛骤然忙碌起来,甚少再来凤仪宫玩耍谈心。苏蔓听闻,太后已开始亲自教导安阳掌管宫务、接见命妇的礼仪与诀窍,俨然是在为某种未来做准备。这种种迹象,让苏蔓心中那不安的预感如同藤蔓般滋长缠绕。
她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心,四周是无数双窥探的眼睛和无声的角力。她不能再被动地随波逐流,必须做些什么,不是为了争权夺利,而是为了在这诡谲的局势中,为自已求得一线生机和……些许的自主。
她想起了此前被自已搁置的那套过于理想化的《六宫事务管理细则》,以及后来推行的、相对务实的“季度评议”。虽然初衷各异,但不可否认,这些尝试确实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办事效率,也让她对后宫运作的脉络把握得更清晰了些。
或许……她可以在不触及权力核心、不引动陛下和太后过多关注的前提下,尝试进行一些更深层次的、制度上的“润物细无声”的改良?不为彰显能力,只为让这架庞大的后宫机器运转得更顺畅些,也让自已在这个位置上,能多一分从容,少一分被动?
这个念头一旦萌生,便悄然扎根。
她开始更加细致地研读德妃与淑妃呈上的文书,不再仅仅满足于处理具体事务,而是试图从中梳理出那些重复出现、可优化改善的“症结”。
她注意到,后宫各部门之间的文书传递,确如张女官所言,效率低下,依赖人力奔走,易致延误错漏。她思忖着,是否可尝试设立几个固定的“文书交接点”?于几处核心宫苑区域指定专人,负责定时收集、分发往来文书,并记录时辰,或能有所改善?
她还察觉到,各宫份例用度的申领与核销,流程冗杂,易生糊涂账目。淑妃虽尽心核对,终究精力有限。她考虑,能否设计一种更简明扼要的“月度用度呈报表”格式,令各宫自行填报,经淑妃审核后,再报她备案,如此或可减轻淑妃负担,亦能使她更快掌握各宫开支概况?
这些想法尚显粗糙,推行起来必遇阻力。但苏蔓觉得,这或许是一条值得摸索的路。不为取悦谁,也不为证明什么,仅仅是为了让自已在这复杂的棋局中,能多握住一枚小小的棋子,多看清一步眼前的路。
她决定,先从最不引人注目的“文书传递”着手,进行小范围尝试。
她召来尚宫局张女官与负责宫内文书传递的管事太监,提出了自已的构想:“本宫观宫中文书往来,皆赖人力传送,若遇路远事急,难免耽搁。可否于乾清宫、慈宁宫、凤仪宫及东西六宫要道,择几处设为‘文书交接之所’,每日定刻,由专人负责收取、分发往来文书,并记录收发时辰?或可……稍省时力?”
她刻意避免使用任何超出时代的词汇,力求表述得符合当下的认知。
张女官与管事太监闻言,面面相觑,皆觉皇后娘娘此想颇为新颖,细思之下,却又似乎不无道理。
“娘娘此法……或可一试。”张女官谨慎回应,“只是,设立此等交接之所,需增添人手,明确职分,还需各宫配合……”
“不必大动干戈。”苏蔓道,“可先择两三条主要传递路径试行,譬如自凤仪宫至尚宫局,自尚宫局至内务府。人手可从现有传递太监中抽调轮值,其职责与时限,本宫会同尔等商议拟定。先行试之,观其成效,若好,则徐徐图广;若不佳,废止即可。”
她采取了稳妥的渐进策略,以降低风险与阻力。
管事太监见皇后娘娘并非一时心血来潮,且思虑周详,只得躬身领命:“嗻,奴才遵旨,这便去安排。”
于是,一场由皇后主导的、近乎无声的“效率改良”试点,在后宫一隅悄然展开。苏蔓并未张扬,甚至未曾禀报皇帝与太后。她只是默默地关注着试点的进展,记录着文书传递时效的变化,听取着张女官与管事太监的反馈。
她不知这点小小的改动能带来多大变化,亦不知会否引发何种未料之后果。她只是凭借着一股不甘被命运完全掌控的韧性,以及一丝来自异世的、对“效率”的本能追求,在力所能及的方寸之地,尝试着撬开一道微小的缝隙。
她依旧感到疲惫,依旧向往着那遥不可及的清闲。但此刻,她的眼底,除了惯有的无奈与认命,似乎也多了一缕极其微弱的、属于她自已的……笃定的微光。
这光虽微弱,却预示着,这位被迫成长的皇后,或许正开始学着,在这危机四伏的九重宫阙内,踏出属于她自已的、虽踉跄却坚定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