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澜,炉烟初起,青溪居内一片静谧。
林雪飞醒来时,天色尚早。她习惯性地转头望向窗外,只见庭前寒枝在晨风中微微摇曳,昨夜细雪未融,枝叶间仍挂着些许薄霜。屋内炉火温暖,香气清淡,几案上的纸笔整齐如旧,一切安然得像是过日子的所在。
这一日,已是她伤后调养的第七日。
沈鸢守在这院中,竟一日未出,只是在书房处理玄衣署与药膳局积下的事务。林雪飞心中不免诧异,却又生出些微暖意,想着她到底是为自己留下的。
她命人将院内另一间空屋收拾妥当,又特地吩咐冯仲去买了几样京中常见菜色:如“酱松鹤掌”、“雪蔓炖鲫”、“玉露莲糯藕”、“鹅油烧麦冬”,都是滋补清淡、药膳兼具的口味。偶尔她也让金生从坊市买回些胡饼、酿梨、酸笋炖鸡等地道小食,说是换个口味,也给沈鸢解解腻。
她自己尝了几回,觉得味道都不错,便在一日午后问沈鸢:“你这几日吃得还习惯吗?”
沈鸢翻着一页卷宗,闻言抬头想了想,道:“挺好,比宫里清淡些,我倒是喜欢。”
林雪飞听她如此说,便放下心来,轻轻点了点头。
只是这些天来,她心头也并非全然安稳。几次她欲与沈鸢谈起自己落水遇袭之事,却总被对方以话锋轻巧带过。林雪飞起初还以为是机缘未至,后来渐觉不对,沈鸢那态度,分明是有意岔开。
她并非不能猜出缘由——李铭的影子实在太明显,而那人曾是沈鸢事实意义上的前夫。她既知沈鸢心中仍有未解之事,便不好逼问。但林雪飞终究是个凡事要追根究底的性子,尤其这次自己伤得不轻,牵涉其间,却一无所知,终归难以释怀。
念头回转之间,林雪飞已是闷得难耐。
这日清晨,她撑着床沿站起,走了几步,见自己已能稳稳站住,心中一阵舒畅。她回头望见沈鸢正披着外袍,自窗边收回一束被风吹起的书信,便开口道:
“我想着在院里躺了这么些日子,也该出去走动走动。正好我这次来京,也是为药材之事。雪京那么多药铺,我倒是一个都没看过。”
沈鸢侧目看她,微一沉吟,终点了点头:“也好。我陪你去。”
林雪飞略有意外:“你……这些日子事务不少,不耽误?”
“你是太子亲点的大元药材商队接应之人,我是药膳局的人,陪你看看药铺,倒也合理。”沈鸢淡声一笑,“再说,你还没好全,我不放心。”
林雪飞听了这话,笑意从眉眼漾开:“那就听你的。”
她换了身靛蓝外袍,临出门前,沈鸢递来一物:“这件银丝软甲,穿上。”
林雪飞接过来一看,细密如绢,几不可察,便也不多言,穿在中衣之下,银丝薄甲贴身如无物,倒真如沈鸢所说,不妨行动。她怕身体虚弱冻着自己,便又在外袍外面加了件披风。
沈鸢则也换了身月白外衣,戴上熟悉的银色面具,神情冷静克制,重归“苏瑟”的模样。
二人并肩出门,金生早已在外候着。他雇了一辆檐顶低伏的软帘马车,为方便行走,车轮选的窄小,马匹高瘦,正合雪京这
等巷弄纵横之地。
林雪飞本以为雪京道路复杂,怕是马车难行,谁知沈鸢似乎对这城中熟门熟路,报出几处地名与小巷口,一路畅通无阻。金生驾车在前,沈鸢坐在她身侧,语气淡淡地报出每一家药铺的来历、背景、与朝局的微妙牵连。
“这条药巷叫回风街,左边第三家‘松仁堂’,其人出自西岭药族,药效虽平,但擅长包装,蒲连最近在京中安置的试水新药的作坊,它便是门面之一。”
“再往前的‘祥药行’,原本归赵氏所有,三年前赵家出事后,转至王赡那边,如今专供宫中香药。”
林雪飞听得认真,不时点头。她自问已算熟谙商道,然而京中之事,却仍如浮光掠影,不得其本。此时借着沈鸢一言一语,才真正看到这城池背后的盘根错节。
她微微侧目,看着沈鸢侧脸在马车晃动中偶尔露出的神色,忽觉时光静好,竟有些不真实。
马车绕过一段小巷时,远远便看见了“济雪堂”的招牌。
林雪飞心头微动,转头道:“到了这里了,许久没见王白手,不如进去打个招呼。”
沈鸢闻言看了她一眼,似乎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点点头,随着她一同下了马车。
堂前帘卷,药香氤氲,林雪飞推门而入,掌柜一见她,吃了一惊,连忙往后堂喊道:“王掌柜,林掌事来了!”
不多时,王白手快步而出,面色和气,语气却略带意外:“哎哟,这不是林掌事嘛?我听说你在那日城郊冲突中受了伤,本想着这几日你该卧床休养,怎的就出来了?”
他说着,又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可别伤了底子,让苏大人担心,也误了太子那边交代的正事。”
这话听着仿佛关心,实则句句带刺。林雪飞听得清楚,只觉心中微微不适。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王白手不动声色地扫了沈鸢一眼,那眼神中,隐约含着某种默认——似乎将沈鸢当作王赡安插在她身边的监视之人。
林雪飞一瞬间有些冷,却也不好在此处多言,只笑着答道:“我这身体恢复得极快,王掌柜不必担忧。”
她原以为沈鸢会站出来为她辩几句,哪怕只是一句“伤势已稳”也好,可身旁那人却只是淡淡地开口问道:“最近堂中药材
库存如何?龙涎香下一批预计何时送到?”
王白手立刻换上一副商人笑脸,抱拳回道:“这还得看林掌事什么时候安排货运。龙涎香咱们可全仗着你家东海供货,宫中那边已经催了几回了。”
林雪飞勉强一笑:“放心吧,早已安排下去,船只应已启程,预计月底便能进港。”
王白手哈哈一笑:“那可太好了,有林掌事在,咱们药膳局这条线才走得稳当。”
林雪飞听着这话,心口却并不舒畅。她知道沈鸢其实意在替她从旁确认后续对雪东商路的供货需求,可这会儿听王白手这样言语来回,只觉自己像个被推着走的贩药之人,而那真正让她身心俱疲、命悬一线的背后隐情,却仿佛无人在意。
她本想探一探沈鸢此刻的态度,谁知对方只如旁观者般听着、记着、答着,始终不提那日刺杀、也不提她为何会身涉其间,甚至连只字安慰都未出口。
林雪飞将情绪收得极紧,面上仍维持一贯的温和应对,告辞出门时,步伐却比来时更慢了一些。
二人重新登车,沈鸢随口问道:“接下来去哪家药铺?”
林雪飞沉默了一息,语气淡淡:“突然有些烦闷,不想进城中吵闹地。不如……去城北松叶林看看吧。魏烛之前逛过那边,说风景幽静,适合散心。”
沈鸢看她一眼,似有所察,却没有劝阻,只点头应下。
林雪飞吩咐金生驱车往城北而去。
这一路穿城而行,越走越冷清。街巷渐稀,城门远去,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微微压裂的声音。林雪飞望着窗外白枝横陈、行人寥落,心绪如冬云压顶,沉甸甸地浮着,不肯散开。
她忽然觉得有些疲惫。
这些日子,她承受了生死一线的惊险,也品过久别重逢的温情;沈鸢日日照料,举止得体,情意却始终若即若离——像一道温柔的屏障,把人关在温热的雾中,看似靠近,实则遥远。
“她到底在防着我什么?”林雪飞低头望着指尖,心中悄然泛起苦涩。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还在坚持什么。若她是真心守着,那这沉默与疏离,又该如何解释?若她只是出于责任、出于内疚,那自己这一路孤勇,又值当几分?
马车在松叶林外停下。
林雪飞看了一眼金生,忽道:“我记得之前你说想去买几样雪蘑、枞松干,我正好想吃酸笋鸡汤。不如你顺路绕去林外镇口看看,那边有几家采山货的铺子。”
金生一愣,随即明白了主子的意思,点头应下,牵马而去。
林雪飞站在林边,看着那一片片静谧苍翠。松叶被雪压弯,脚下是柔软积雪与干松针混合的地毯。沈鸢站在她身侧,一言不发。
她深吸一口气,率先迈入林中,雪声轻响。
沈鸢亦不言语,只是默默随行。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小径缓缓走着。
松林深处,风过无声,只有偶尔几只寒鸟从枝头惊起,又落在不远处的白雪间。
天地间静得仿佛只剩下彼此的呼吸。
林雪飞走了一会,终在一处松根处停下。她望着面前高大笔直的松树,忽而轻声道:“沈鸢,这些天你日日照料我,我都记
得。只是——”
她顿住了,转头看着那人清冷的眉眼,声音低了几分:“你从不提我为何受伤,也从不问我怕不怕。你当我什么?”
话一出口,林雪飞心中一震,连她自己都没料到这句质问竟如此直白。
风,从林中缓缓穿过,吹起她鬓边几缕散发,也吹动了沈鸢衣袂边缘那点点雪屑。
沈鸢静静地站着,神色未动。
林雪飞望着她,眼神沉静,像是压抑太久的一线火光,终于逼近了临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