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荇的声音暗含隐忧,像极了一个疑心颇重之人:“不是不信,而是并非全信。”
他作势来回踱步了几圈,这才叹气着说出一番“肺腑之言”。
“我今早去镇子上的时候,偶然遇到了一群神妙之人,他们告诉我自己是问心殿的弟子,在世间云游行医。见我面色不适,便想着为我诊断一番。我将信将疑,却没想这一诊断,真的诊出了一点什么。”
钟荇一边说着,又不时地瞄着薛玉的神色,见他神色无甚变化,不免有些遗憾。
若他今日真的是要发难于旁人,这番话说的只会让心怀不轨的人直冒冷汗。只可惜薛玉并非心怀不轨,而他也不是什么一般人。
只不过连微表情都没有,钟荇自问是做不到这种境地,还得是薛玉沉得住气。
他思绪百转千回,又不知从哪里寻来了多年前在雾栖峰上玩劣的心思,一番话说得极为抑扬顿挫,简直是要将人勾的提心吊胆。
钟荇明目张胆地勾了勾唇,说的倒像是十分沉痛似的,似是不敢相信这事实一样:“那位问心殿的仙师告诉我,我这个普普通通的凡人体内,却有不知从哪里来的灵力作祟,他见了很是奇怪。便问我近日是不是有什么不适,我一听,倒是想起了前几日的那场古怪的风寒,心中不免升起了一丝疑惑。而后那医者便替我将那灵力引了出去,我这才觉得这尚未痊愈的病症好了一些。”
“只是我这样的人,哪里见过多少修真者?这近期的……”
钟荇自然地将杯盏放在桌子上,清脆的的响声极为悦耳,他便在这悦耳声中意味深长地开口:“想来想去,也只有薛仙师你一人了。”
“不知那仙师说的可是真的?”钟荇又问道。
他这一出戏演下来,本就起了逗弄之心,可惜这听戏之人一如既往地不为所动,钟荇顿觉无趣起来。
只是无趣了没有多少时间,便听这金尊玉贵之人开了尊口:“是我,只是我并非害你。”
“那这么说,是我错怪仙师了?”他像是松了口气一般,眼里却又露出了一丝兴味。
在看到那丝不属于自己的灵力之时,钟荇便已将事情的原委猜了个大概,却偏要让薛玉自己说出口。
钟荇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心道:我倒要看看你这小鬼怎么圆谎。
“我如今只在屋子里,并不常在外面走动,却深知外面并不安全。我如今受你照拂,也有心报答,因此想留一丝灵力护你周全。不曾想,却是办了坏事。”薛玉轻轻说道。“让你生病,并非我所愿。”
“果真如此?”钟荇手指轻叩桌面,他坐在桌子旁,一只手支起下巴,挑眉看向正襟危坐的男人。
“句句属实。”薛玉道。
“罢了,倒是我小人之心了。”钟荇默不作声地想:难不成自己还是错怪他了?哼。
这话到这里也无甚差错,扯谎扯得也算全须全尾,只是钟荇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
只见钟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眉间忧愁却不减,闻言话锋一转:“我明白仙师亦是好意,只是我经历这么一遭,深知仙凡有别,不敢高攀,只愿纵情山水,平淡一生,再无其他夙愿。”
他今日这一番话本就是为了试探薛玉。今日灵力一事让钟荇明白,如今他们二人身份天翻地覆,如若薛玉真要做什么,只怕他有心无力。既然如此,不若真正套些话出来,可是钟荇却并没有十分的把握。
人心易变,多少看似坚不可摧的情谊也终有灰飞烟灭的那一天,更何况两人萍水相逢,薛玉对他有几分信任也尚未可知,只好另谋他法,逼他开口。
薛玉愿意说便是皆大欢喜,若是不愿——
钟荇话说的隐晦,但薛玉不可能不知晓其中的含义。
“我知道,我在林兄心里也不过是个累赘。打扰了你原本正常的生活绝非我本意。”薛玉罕见地露出一丝苦笑,声音低落,甚至有些手足无措,竟显得颇为可怜,惊得钟荇瞪圆了眼睛。
这下轮到钟荇哑然了,他怎得不知道薛玉还有这样的一面?!
“可是近日相处下来,我知林兄刀子嘴豆腐心,嘴上不说,私下里却是对我百般照拂。我心中自是十分感激,一心想着该如何报答这救命之恩,一时情急才失了差错。”他说着,也不知道是情绪过于激动还是什么,还未痊愈的眼睛竟流露出一丝血泪。
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看的钟荇心神大震。
只见那双眼睛上像是灰雾般笼罩着阴霾,浊气冲刷在他那明净的眼瞳之上,一双笑眼不复往昔。虽说钟荇早就心有疑虑薛玉的眼睛是否早就已经痊愈,此时看到却仿佛忘掉了所有,只剩下滔天/怒意和怜惜。
钟荇忍着怒意道:“是我不好,你……”
薛玉恍若未闻,他很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候,此刻将自己所有的伤痕暴露与人前,虽然知道他可能是有意为之,即便如此也是让钟荇看得着实心疼。而后薛玉不知道在想什么,竟往前走了几步,许是神情有些恍惚,他稍有不慎差点踉跄着摔到了地上。
钟荇的心也跟着他七上八下。
“你好生坐着就是……”
薛玉似是察觉到了这人言语里险些要压抑不住的怒火,此时只好乖觉地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低垂着头,像是无声的道歉。
钟荇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又亲自拿起绸带替他系上,随即吐出了一口浊气,看着薛玉的侧脸愣神。虽说他现在没什么心思向薛玉发难,但是有些话还是不得不说。
薛玉嘴唇微抿,见他动作也只会乖乖坐好,由着他摆弄。只是钟荇仍察觉到了他微乱的呼吸,他轻轻地看了一眼,又道:“我其实,一直都有些疑惑。”
他仍是站在薛玉的后面,替他整理着绸带,两人距离十分接近,竟是难得闲适的氛围,只不过两人的心思如何就未可知了。
绸布之下,薛玉眼睫轻颤,而后面的人并不知晓,只是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头发整理工整,随即后退一步,慢慢说道:
“据我所知,云青镇在地图上十分少见,长溪村更是十分偏僻,又有自然的天壑在,你深受重伤又双目失明,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总不会是个巧合?”
“你到底,是意外还是……”
钟荇恰到好处地停顿了片刻,慢慢地又补充上了最后半句:“还是有意?”
有意摔倒在了我的门前呢?
薛玉却轻叹了一句:“林兄可知我是何身份?”
钟荇抬眼看他,露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哦?愿闻其详。”
“我先前是太微宗清辉真人门下弟子,在山上修行了数百年至今。”
钟荇心里咯噔一声,这是要从头说起的意思了?
他嘴上却谦虚道:“我对仙门宗派并不了解。”
薛玉却道:“无妨,我只是对你坦白自己的身份,好让你不再忧心,我并非是什么妖邪之人。太微宗的弟子并非只有我一个,鼎盛时期有将近数千人,在这数千人中,我侥幸有一番机遇成为了内门弟子,心中很是感激。”
“既然如此,你为何又身受重伤,沦落至此?”
“只因太微宗一夕之间横遭变故,只剩下我与师兄二人相依为命,四海为家。”话及此,薛玉微不可察地生出一些伤感之情。
……
“师兄——”声音似乎很遥远,钟荇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露出一张被血污弄脏的面容,不仅如此,他身上有数不清的伤痕,都是先前与那人交手时被剑气所伤。失血过度又让他的头脑昏昏沉沉,只觉得整个天地都在摇晃着。
是谁?是谁在唤他?
是薛玉吗?
他再度精疲力尽地摔倒在地,看着周围的景象,忍不住失声痛哭。
怎么回变成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周围静悄悄的如同一片死地,地上横尸遍野,全都是他的同袍。他摇摇晃晃地走过了血海,心中满是痛苦和自我厌弃。
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活着呢?他在这浑噩中不由自主地想。
一切都已经化为了灰烬,他怎么能活着呢?
他一路走到了宗门的结界之处,遥望着他所生活百年之久的地方,再也支撑不起一丝力气,可是他还有尚未完成的心愿。
宗门一日之间被屠,又被自己最亲近的人背叛,钟荇此刻已然在崩溃的边缘。他本就不怎么想活,一时脚下踩空,像是支撑不住自己一般,心灰意冷的任凭自己滚下了山崖,在他跌落之时,有什么东西碎在了地上,一如他此时此刻。
“师兄——”一丝急切的声音响起,竟更加清晰了。
真的是薛玉!他回来了,他还活着!
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啊。
钟荇只看到了那人碧色的一角,与天边的景色别无二致,便失去意识般地闭上了眼睛。
还是让你看到了啊。
你所敬仰的师兄,并非是无所不能。
而自己已无颜面对。
——
钟荇看着他怔神,过往太微宗的种种画面历历在目。他在这画面中继续问道:“那……后来如何了?”
是不是知道了你所谓的那个师兄是导致宗门覆灭的凶手,你恨上了他?
“后来我在某次探查之时,被人寻仇追杀,我师兄不知何时得知了此事,非要前来带我回去好好教育我一番。因为某些原因我不愿与他纠缠,因此想寻一清净之地躲着他。谁料路上又遭遇埋伏,眼睛也失明了。”
等等这是什么意思……?
先前笼罩着的阴云一扫而空,钟荇难以言喻地问,声音快要变了调:“你是为了躲你师兄?!”
他眼睁睁地看着薛玉不知为什么神情有些不自在,更是难以启齿地说道:“我师兄他似乎对我有什么别的想法……”
“……?!”
这话说的真是惹人遐想,听得钟荇都以为他口中的这位师兄是什么浪/荡之徒,不知廉耻地朝自己的亲师弟下手。
可是钟荇简直要晕了过去,心道自己在这里多余发发什么善心,还不如出去找个棍子屈打成招,小小年纪不学好,学说这些不着调的谎话。
他唯一正儿八经的师兄正坐在他对面呢,哪里来的其他什么的师兄?!
我让你说,不是让你瞎说。
胡言乱语也就罢了,还要编排一嘴他这个将死之人。
没想到这厮看不清楚他的神色,仍煞有其事地开口:“师兄他……或许对我有什么误解吧。我年纪小,又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种事情,只好想着躲上一躲,兴许这样就能让他明白了呢……”
“……”
薛玉神色不似作假:“此为其一。”
听到他先前的胡言乱语,钟荇觉得自己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他面无表情地敷衍道:“还有其二?”
薛玉竟是认真地和他说道:“如果只是光躲我师兄的话,我并不会到这极为偏僻之地来,况且我当时深受重伤,即便要躲,也不可能会让自己陷入这样的险境。只是我在意识清醒的时候本来计划好要去远在千里的常容州,却尚在昏迷之中时突然感觉到一丝神奇的力量。像是有什么东西吸引我来到这里,随后我醒来的时候便被林兄你捡了回去。至于其他的,我就无从得知了。”
这理由还像点样子。钟荇暂时忽略了他之前的那段话,心道:薛玉误打误撞地来到这长溪村,莫不是被那绛兰山上阵法所吸引过来的?
这倒是有一丝合理。本来太微宗之人便对这阵法有莫名的吸引力,这也是为什么钟荇非要亲自用自己的灵力滋养。如今太微宗的弟子尚存于世的,除了他便只有一个薛玉了。如果真的是那阵法搞得鬼,钟荇也只能自认一句倒霉。
他在这里躲了五年,这破阵法拉什么不好,非要拉薛玉过来带到他的面前,实在是有些太贪心了,偏生他还要吃这一口闷亏。
钟荇打量着薛玉的神情,薛玉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在盯着他看,只是面上仍是神情自若,并没有什么差错。
可惜这些话,他只信七分。
剩下的,他会自己去寻完整的真相。
话已经套完了,再吓唬小孩就没什么意思了,钟荇温温柔柔地对薛玉说道,全然无了之前那种逼问的语气:“你叫我一声林兄,我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你好好养伤就是了,别的也不要想这么多……”
当然心思别那么重就更好了。钟荇漫不经心地想: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多心眼。
没有小时候泪眼汪汪哭鼻子的时候那么可爱了。
“咚咚咚……”
有人在敲门。
“钟先生,你在吗?”
是温叔的声音。
钟荇看了薛玉一眼,不动声色地问:“温叔,有什么事情吗?”
“村子里有贵客来访,大伙都在呢,村长让我来叫你。”
薛玉:我师兄对我有非分之想。
钟荇:……
(缓缓掏出棍子)
两个人扯谎技术都是一流。[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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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胡言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