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语气平淡,在皇后听来却有一种威胁之意。皇后冰冷的瞧着一脸疏离的云栀。忆起当时好不容易劝说母亲让其入宫后,却遭到了她的拒绝,这天下没有哪个女子不想入宫为妃的,她竟然拒绝……
为了更好的控制她,皇后不得不利用她爱弟心切,以其弟之命相要挟,逼她入宫。
如今,她旧事重提,不过是在提醒她,入宫非她本意,更不会为了所谓的争宠,谋害皇嗣,戕害妃嫔。
皇后的眉毛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眼微转,目光落在自己身侧的绣雀身上。
绣雀心领神会,一步上前,动作干脆利落,扬手……
“啪!”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砚秋脸上。力道之大,让砚秋猝不及防地踉跄一步,脸上瞬间浮起清晰的五指红痕,将她还未出口的哭诉与得意全都打了回去。
满殿皆寂,只有那记耳光的余响仿佛还在梁间回荡。
绣雀面色肃然,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呵斥道:“放肆!主子还未问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宫里学的规矩都忘到狗肚子里去了?”
这一巴掌,打的是砚秋的“不懂规矩”,更是打给云栀看的。
“事关皇嗣的安危,不能单凭一人之言便草率定夺。若因此冤枉了人,岂非令宫中人心惶惶?待细细盘问过当时在场的所有宫人,再做定夺也不迟。既不能放过居心叵测之人,也绝不能冤枉了无辜之人。”
皇后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彰显了公正,又撇清了自己急于定罪的嫌疑。
跪在地上的砚秋则捂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云栀。
她着实想不明白,皇后娘娘为何仅凭一句话,就转变了态度轻轻放过。明明在启祥宫的时候还怒不可遏,势必要处理了云嫔。
此时此刻脸上火辣的疼痛提醒她,这不是个争辩的时机。
“一切但凭皇后娘娘做主。”云栀俯首再拜,声音清冽,不卑不亢。没有委屈哭诉,没有急切的辩白。她将所有的主动权,乃至自己的生死,都交还了回去,姿态低到了尘埃里,却莫名透出一股不容轻侮的力量。
庭院外,夜色深深。
不知何时,一道雍容沉静的身影已驻足在廊下的阴影里。宫人远远跪伏在地,无人敢出声惊扰。
太后捻着手中的佛珠,将殿内发生的一切,从砚秋的之人到皇后的“公正”,尽数听入了耳中。
夜风吹动她华服的一角,她的面容隐在昏暗的光线里,看不真切,只有那双历经岁月沉淀的眼眸,在黑暗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微光。
她没有要进去的意思,只是静静地站着,如同夜色本身,无声无息,却,笼罩着一切。
孙姑姑微微躬身,用极低的声音询问:“太后娘娘,不进去吗?”
太后捻动佛珠的手指未停,目光仿佛能穿透那扇紧闭的殿门,将里面每个人的心思都看得清清楚楚。她缓缓地摇了摇头,唇角那丝弧度带着洞悉一切的微凉。
“看来,里面没有我要出面的必要了。”她转身,庭院中一如既往的寂静,“皇后那点心思,哀家何尝不知。”
太后的声音低沉:“云栀长了同昭贵妃一样的脸,她便如鲠在喉。”
孙姑姑屏息静听,不敢插话。
太后缓缓道来,像是在梳理一段陈年旧事,又像是在点评一局眼前的棋局:“她心中不平,是人之常情。毕竟,当年昭贵妃……”她话语微顿,掠过了那个让皇后,乃至整个后宫都讳莫如深的名字和过往。
“可她不聪明。”太后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峭,“明明眼下局势,她正需要云栀这等姿容酷似故人,能牵引皇帝心神的棋子,去固宠,诞下子嗣养育膝下。可她倒好,一边想用着,一边却又按捺不住那点妒恨,想趁着机会将其铲除。
“目光短浅,因私废公,终究难成大器。”最后一句,已是毫不留情的评判。
她摇了摇头,颇为惋惜。
孙姑姑搀扶着太后离开栖霞宫,她回头望向漆黑的庭院,拿不准太后的用意:“太后娘娘的意思是?”
太后的指尖轻轻敲在孙姑姑的手腕上,嘴角微微上扬:“所幸,云栀那丫头聪明,一句话便让皇后明白其中利害。此事,只要皇帝不追究,便就此揭过了。”
若非她是回鹘之主云清鹤的女儿,她定然不会让其坐上皇后的宝座,事已至此,也只能尽量保她。保她,便是保回鹘,保回鹘,朔儿才有翻身的可能。
“可……”孙姑姑欲言又止,太后的神情似乎并不担心皇帝会追究此事。
太后指尖缓缓拨过一颗佛珠,唇角牵起一丝弧度。
“他不会追究。”他若真有心要追究此事,便不会火急火燎遣了人来寻贺兰翳,生怕晚了。
孙姑姑眼中疑惑更甚,却不敢再问。
太后目光悠远,仿佛穿透宫墙,看到了更深处:“皇帝心里比谁都清楚,云栀这张脸,是他自己愿意看的。留着云栀,是对旧情的一点念想,也是……对皇后乃至对哀家身后家族一种无声的制衡。”
她顿了顿,语气转为冷峭:“今日这出戏,破绽百出。皇帝若真想借题发挥,追究到底,最后扯出来,只怕不止是皇后那点见不得光的心思,更会动摇中宫颜面,牵连前朝。眼下北疆不宁,他需要后宫的‘平稳’,哪怕这平稳之下污秽不堪。”
孙姑姑恍然大悟,背后沁出冷汗。原来每一步,都在太后的计算之中,也在皇帝的权衡之内。
“那……容贵人那边?”
太后眼神微冷:“一个连自己和孩子都保护不住的棋子,失了圣心,已是弃子。皇帝不会再多看她一眼。”
自她怀孕到产下死胎,皇帝何曾看过一眼?
不过棋局上微不足道的一枚棋子,是生是死,无关紧要。
她缓缓转身,裙裾摇曳,擦过青石板。
“回宫吧。这场戏,才刚刚开始。”
*
太极宫。
烛火通明,映照着御案后明黄色的身影。
御案前,贺兰翳刚刚将湖边所发生的“意外”,以一种看似客观实则隐含倾向的方式,娓娓道来。
他的话音落下,去而复返的王朝恩匆匆进殿,气息不畅,勉强将砚秋的指证,皇后的介入,以及云栀近乎认命般的平静说了个清楚。
当说到容贵人诞下死胎时,连立在一旁的贺兰翳都忍不住动容。
“皇兄,容贵人此番遭受如此大难,身心俱损。您,不去看看吗?”
贺兰烬手持朱笔,正在一份奏折上批阅,闻言笔锋甚至未曾停顿。他并未抬头,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侵入骨髓的寒意:“看她?”
他终于搁下笔,抬眸看向自己的弟弟,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半分对容贵人的怜惜,只有淡然的疏离,“她不过是母后精挑细选,用来牵制朕的一枚棋子。”
贺兰翳心头一跳,垂首不语。
贺兰烬起身,缓步行至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看见那座依旧弥漫着压抑气息的宫殿。
“所以,该去关心她的,不该是朕。”他语气笃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有时,不闻不问才是最大的仁慈与惩罚。”
何况,将她送入这必伤的棋局中的人,不是他。
他若有一丝同理心,届时付出惨痛的代价的便是他,一如当年一般……
贺兰翳垂下的头颅掩去了眸中翻涌的情绪,皇兄那句“不闻不问才是最大的仁慈与惩罚”,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开启了他可以尘封的记忆闸门。
当年……
那不是什么光彩,值得史书工笔记载的“历尽磨难”。那是血与火,是背叛与屠戮,是至亲零落,自相残杀的惨烈。所有人都以为贺兰烬死了,就连贺兰朔都放松了警惕。可他却从尸山血海中爬了出来,拖着残破的身躯和一颗被彻底冰封的心,以一种近乎厉鬼的姿态,重新踏入了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
已死之人复生,目的唯有一个。
所以,他怎么会不懂?
贺兰翳抬起头,看着皇兄重新坐回御案后,那挺直的背脊如同孤峭的山峰,承载着无人能懂的重量与严寒。
*
凤霄宫内,熏香袅袅,驱散了几分此前沾染的晦暗气息。
皇后端坐在凤位之上,神色已恢复了往日的雍容华贵,只是眉宇间刻意笼罩着一层恰到好处的疲惫与沉痛。她看着眼前恭敬垂首的云栀,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此次之事,让你受委屈了。”
皇后轻叹一声:“本宫已查清,皆是那贱婢砚秋心怀怨恨,构陷于你。如今恶奴伏诛,你的冤屈,也算得以昭雪。”
她绝口不提自己的任何嫌疑,将一切罪责完美地推给了已死的砚秋,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明察秋毫,主持公道的上位者。
“你放心,本宫既说了会为你洗刷冤屈,便绝不会食言。往后,你做好分内之事,本宫也绝不会亏待了你。”这是恩威并施,既是安抚,也是警告。
云栀缓缓施礼:“奴才谢皇后娘娘恩典。”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她比谁都清楚,所谓的“昭雪”,不过是权力权衡下的结果,与真相无关。
皇后满意的点点头,随即,话锋似是不经意地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真切的惋惜:“只是,容贵人那边,终究是可惜了。”
她拿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沫,眼底一闪而过的冷漠:“她诞下虽然不是皇子,可若小公主活着,定然玉雪可爱。”
虽如此说,可云栀并未感受到她心中的痛惜。
皇后放下茶盏,目光投向窗外,仿佛在哀悼那个未曾谋面的皇女,实则心中并无多少波澜。一个公主,远不如皇子来的重要,死了,虽有些可惜未能用来固宠,但也少了一份潜在的麻烦。
“容贵人经此打击,怕是许久难以缓过来了。”皇后将视线收回,落在云栀身上,语气变得格外郑重,“如今宫中子嗣不丰,你又不得陛下宠爱,太子便是国本之所系。他既然同你亲近,往后,便多带着他来凤霄宫走走,让本宫也欢喜欢喜。”
云栀有一瞬间的怔愣,几乎是茫然地抬起了头,看向凤座上那位雍容华贵的女人。
据她所知,皇后不喜昭贵妃,更不喜昭贵妃诞下的这个孩子。
好端端的,怎地让她带着太子……常来?
“只是……”云栀犹疑再三,终是开口,“太子殿下要去哪里,由不得奴才做主,只怕误了娘娘的事。”
“他一个孩子,同你亲近,你只管引他来,告诉他,本宫这个嫡母甚是喜欢他便可,又不是让你伤了他。”皇后斜眼睨了她一眼,将话说的过分直白,“对了,忘了告诉你,云卿阳他受了些冻伤,不过日前已无大碍。”
听到卿阳的名字,云栀心中柔软的地方有了些许疼痛,这是提醒她要“听话”,否则卿阳性命难保。
她只得握紧拳头,笑着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