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劈开薄雾,照亮一座青灰巨石垒成的环形阙场。三十六道拱廊暗合天罡,顶部全然敞开,整个讲武台如同一个青石巨碗。场心四座搏击擂台如覆斗矗立,石缝间深褐污渍蜿蜒——此地名唤“生死台”,专司了断。
八方青铜闸口森然列阵:
东南巽风闸洞开,士子由此生门而入;
西北乾天闸低吼,唯有胜者方可由此天门而出;
西南坤地闸死寂,连接台下敛尸之地室;
东北艮山闸肃立,司马属吏执戟镇守,寓执法如山。
环形看台如梯级展开:下层甲胄铮然,中层檀木屏风后觥筹交错,上层琉璃亭中,共主的身影如神祇临凡。
“轰——”
九尊夔纹鼎齐燃松明,青烟瞬间升腾冲入云霄。台下三十二名士子按签序列阵,靛青短褐被晨风吹得紧贴身躯,勾勒出或精悍或魁伟的轮廓。
大司马玄端赤舄,登台展开素帛,声如沉钟:
“今日擂台,本应效仿古礼,揖让而起,点到为止。然——拳脚无眼,何来万全?”
他目光扫过台下年轻的面孔,指节在帅案上轻轻一叩。
“故,凡登台者,须以血为契,立此生死状!若有不幸,各安天命,勿悔勿怨!”
一名司马属吏捧上青铜血盂与状书。士子们逐一上前,以匕首划破拇指,将血指印按在素帛名下。血腥气混着松明烟,沉沉压在每个人心头。
歃血礼毕,那卷素帛已被数十枚血指印染得斑驳淋漓,如同一幅诡异的朱砂绘卷。司马属吏将其高悬于帅台之上。晨风拂过,帛书轻扬,未干的血迹缓缓蜿蜒,在“各安天命”四字上凝成一滴暗红,最终坠入尘埃。
大司马将混有各人鲜血的短匕,“铮”的一声钉入帅案:
“本司马在此立誓:执法如山,不偏不倚!凡暗藏兵刃、败而施冷箭者——”
他声如寒铁:
“军法从事,立斩台前!”
大司马目光如铁扫过全场,声彻四方:
“擂分四座,签定死生——擂鼓!”
大司马声落,四方战鼓轰然炸响。声浪撞上青石拱廊,化作闷雷在巨碗中翻滚。
士子根据入场前抽得的签号,分别在在各自擂台外围盘膝坐下,有人闭目凝神,有人反复擦拭拳套,有人死死盯着潜在对手。被唱号的士子,则出列上擂,双方站好后,各敬一礼。
大司马一挥手战鼓骤停。
“开战!”——锣声一响。
四张台上,两两缠斗,但见拳风呼啸,腿影如鞭,每一次骨肉相撞都发出沉浑钝响。靛青短褐在急速移动中化作两道青影,倏分倏合,缠斗正酣。
擂台下,下层看台的吼声如潮水涌动,中层诸侯席间玉器轻击声不绝于耳,上层琉璃亭**主微微倾身,指尖在琉璃面上轻轻一点。
忽闻玄武台上响起裂帛之声——一名士子踉跄跌倒,对手的拳锋霎时收住,抱拳沉声道:
“承让。”
落败一方起身,虽面有不甘,仍肃然作揖:“领教。”
几乎同时,朱雀台传来轰然巨响。那九尺壮汉被一记背摔砸翻在地,乌戎王子兀术膝头抵住他心口,满场只听骨骼脆响如竹节迸裂。兀术起身抱拳,壮汉已无法动弹,六名医官急忙赶来,将其平平抬下。
大司马冷眼看着,唇线抿如刀锋。
松明青烟被场间煞气搅得盘旋升腾,在三十二人两两对战,胜者晋级,不到一个时辰已决出十六强!再经一轮鏖战,八强诞生。
锦源士子妫季辰初登场未及两个回合就黯然落败。
而罄霖与乌戎,竟在十六强提前狭路相逢。
罄霖士子钟方铭方跃上青龙台,乌戎王子兀术已如黑豹般蹿上擂台,眼中凶光毕露:
“小白脸,现在跪地求饶,我便赏你个全尸!”
钟方铭青衣微拂,气定神闲道:“擂台上只见输赢,不分生死。请。”
锣声乍响!
兀术拳风刚猛,如雷似炮。钟方铭步踏九宫,身形如风中柔柳,双掌翻飞间,数次以精妙柔劲引得兀术重心浮动,攻势屡屡落空。
二十合已过,钟方铭窥得一个破绽,掌影一穿,直拍兀术左肩。
兀术以肩相迎,就在掌锋沾衣的刹那。
“噗!”
一声轻响。
钟方铭暗叫不好,对方衣下竟穿有刺甲!在外人看来,仿佛是钟方铭一掌结结实实印了上去。唯有钟方铭自己知道,这一掌未敢拍实即刻收力,右掌却仍传来一股尖锐如锥的刺痛,整条右臂霎时麻痹!
他脸色一白,招式瞬间变形,脚下踉跄后退,已抱拳准备认输。
兀术却大喝一声,一记暴拳猛击而来!
“砰!”
半身麻痹的钟方铭被直直撞下擂台。
全场哗然。
兀术立于台边,俯视着台下被同伴扶起的钟方铭,眼中掠过一丝唯有对方能懂的讥诮与得意。
钟方铭面色苍白,右臂依旧微微颤抖。他望向台上那魁梧的身影,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那份阴寒刺骨的暗算与对方的卑鄙,深深埋入心底。他推开同伴,整了整衣冠,向着御座与大司马方向,依足礼数,肃然一揖。
大司马深深看了他一眼,又瞥向兀术,朗声宣布:
“此战,乌戎兀术,胜!”
几乎同时,另一侧青龙台上,霍唐与白狄之战已分胜负。
神奇的是白狄将女赛琪格最终赢得了十六强。
倒也不是霍唐有意相让,与其对阵的是宗族子弟霍崇泰也是风度翩翩,赛琪格笑盈盈地执礼,甜甜道:“哥哥小心,我要攻你下盘了。”
霍崇泰一怔,未及细想对方何以直言相告,赛琪格双腿已如银剪连环扫来!他急撤步闪避,准备出腿格挡时,却听她又喝:
“猴子偷桃!”
霍崇泰下意识护住中路,谁知赛琪格玉指如风,在他鼻尖上轻轻一刮,俏皮地眨了下眼睛。“哥哥承让!”
霍崇泰俊脸一红,抱拳连退三步:“姑娘……好身手。”
赛隙,李玺闪入萧承瑾的帷台,袖袍带入一阵松香。
“允棠,”他声音压得极低,目光却扫着场中西戎士子,“下一阵若对上那兀术,切莫与他拳脚相抵。”
萧承瑾拈着茶盏的手一顿:“怎么说?”
“衣内有玄机。”李玺指尖在案上无声一点,“淬了‘息麻’,沾肤即痹。方铭……已吃了暗亏。”
“大司马可知?”萧承瑾眸光一凝。
“验无可验,如何发作?”李玺唇角浮起一丝冷嘲,“但既教我知晓了,这‘规矩’便不再是他的护身符。”
萧承瑾垂眸看着盏中茶沫:“你待如何?”
“自然是要借君之手,”李玺将一副薄如蝉翼的手套推过案几,“替他换个打法。”
窗外传来擂鼓声,八强战将启。
目光再转向演武场上。
白虎擂上是东奥和晟政,玄武擂上朔方与安虞,青龙擂上站着西戎和邾偃,朱雀擂有黠勒对白狄。八强齐上,自己国邦都盯着自己的士子,而被淘汰的邦国都看着自己方位的擂台。
东奥一方,是曾任羽林军校尉、如今统领瑞王府二百亲卫的陆昭平。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台下那些年轻的面孔——皆是他一手带出的东奥儿郎。此擂凶险,签下生死状时他便已决定,无论对手是谁,必须由他来扛。东奥可以败,但必须全力以赴,可更不能折了未来的根基。
他的对手,是晟政武将世家的佼佼者,孟守志。
锣声一响!
两人便如两头犍牛轰然对撞。没有试探,皆是军中最狠辣的擒扑手法。陆昭平一记“贯日肘”直取中路,孟守志不闪不避,同样以肘相迎。
“砰!”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两人各退半步,臂骨皆是一阵发麻。紧接着,腿风扫过胫骨,拳影直扑面门,每一次格挡都发出沉重的肉响。十个回合过去,两人额角均已见汗,呼吸也变得粗重。
两人皆是刚猛的军中路数,杀伐果决,每一次碰撞都筋肉交鸣,汗珠随着刚猛的动作飞溅在青石台上。白虎擂上,陆昭平与孟守志已缠斗近二十合。
陆昭平暗忖:此人年轻力盛,久战必失。他心下一横,拳势故意慢了半分,孟守志久攻不下,见此良机,眼中精光一闪,低吼一声,全身之力灌于右拳,如毒龙出洞,直捣陆昭平心口空门!
“来得好!”
陆昭平不避不让,左肩猛地一沉,硬生生吃下这记重拳。只听“嘭”的一声闷响,他半边身子瞬间麻痹,但也几乎在同一刹那,他的右手已如灵蛇出洞,死死扣住了孟守志尚未收回的腕脉!
借力打力,一送一推!
孟守志只觉一股沛然巨力顺着胳膊传来,脚下顿时失衡,接连倒退七步,直至后脚跟猛地踩在擂台边缘,方才险险稳住身形,惊出一身冷汗。
他怔在原地,回味着那电光石火间的逆转,终于面露惭色,压下胸中翻腾的气血,抱拳道:“陆将军……好一招舍身擒拿,守志受教。”
陆昭平强咽下喉头涌上的腥甜,左肩痛彻心扉,这一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但面上却不动声色,缓缓调息,颔首回礼:“孟公子承让。陆某侥幸。”
这时看向玄武擂上,只见朔方士子竟露颓势。安虞对手身法如鬼魅,移动极快,每每于刚猛拳风中寻隙而入,招式刁钻狠辣,全然不似中原路数。朔方士子仿佛失了先机,对方的突袭而来的快拳快脚应接不暇,脚下一个踉跄,被一记阴柔掌力印在肋下,闷哼一声,竟直接跌下擂台,面如金纸。
“朔方,败。”
青龙擂已成修罗场。西戎兀术状态亢奋,每一击都奔着夺命而去,要在这九丘演武场的擂台之上,当着九丘最有权势的这帮人的面前,用最血腥的方式立威!
邾偃士子最早本想体面认输,可兀术却如影随形,用更猛烈的拳风将他死死锁在擂台中央这片死地——兀术根本不给他认输的机会!退无可退,他眼中最终闪过绝望的厉色,索性以命相博,化掌为爪硬生生撕开兀术肋下空档的皮肉,但刺甲扎入掌心,顿时失了力气,终是被一记重拳轰在胸口,当场呕血倒地。一枚被血浸透的、精致流苏的平安符,从他碎裂的腕甲下滑出,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兀术喘着粗气,舔去嘴角的血沫,如同得胜的狼王。他走到台边,举起那双皮开肉绽的拳头,发出震慑全场的咆哮。
台下,西北部落的狂呼与中原诸侯死寂般的沉默,划开了两道截然不同的鸿沟。大司马的目光如寒冰般落在兀术身上,终究没有出声。规则之内,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