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幕轻动,一身靛青便袍的云湛步入室内。他五官清俊,眉如远山,目似寒潭,身形修长挺拔,风骨天成,恰如君子如玉。
萧承瑾记得他——那个曾于不羁山血色黄昏里引而不发、恪守君子之礼,却又在乡泽山对自己紧追不舍、逼得他绕山三圈的锦源云都尉。若非郑修霆李代桃僵,自己几乎便要被他生擒。而赫渊,也正是被他所俘。
此刻云湛所见,是独坐书房的萧承瑾,比明堂之上少了几分尊华威仪,矜贵雍容之气却未稍减。一头墨发由那根墨玉簪束成高冠,几缕散发却倔强垂落鬓边。月白常服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唯眼角残留一抹未曾褪尽的薄红。他凤目微扬,直直看来,眼底竟似藏着几分压不住的咬牙切齿,紧抿的薄唇不见半分血色。
云湛心下顿时了然。
他没有回避那道含怒的目光,反而步履从容,径直上前。手中捧着一封无名信函,姿态不卑不亢,依礼向萧承瑾一揖,官话里带着些许南方软糯的尾音:“锦源云湛,谨以礼敬瑞王殿下。”
萧承瑾强作平静,声音里却压不住一丝愠怒:“怎么会不记得你!不过,与当初在乡泽山下追逐时相比,你的衣服倒是换了。”
他目光在信函上停留一瞬,并未立即去接。
云湛神色不变,从容应道:“昔日乡泽山下,外臣有幸得见殿下风仪,亦使殿下得见外臣奋勇之状,正是为了今日,能与殿下开诚布公,共商前路。”
萧承瑾缓缓搁下笔。他料到锦源会借此递话,却未想到来者是云湛。这位曾在战场上对他围追堵截却始终不失风度的君子,令他当时也敬其守礼,未肯伤他。今日近距离相见,对方依旧如初,将周身烽烟尽数隔绝于外。
“瑞王殿下,”云湛声线温润沉稳,将信函再度呈上,“国师命末将转交此信,言乃殿下故人所托。”
身为瑞王,该有的风度不能失。萧承瑾心中亦对云湛的忠敬诚恳存有几分佩服——否则当初也不会按下郑修霆欲射之箭。几乎是一瞬间,他顺势放下了心中芥蒂与怨恨,终是伸手,接过那封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信。
指尖触及信封的刹那,他仿佛触到了远方挚友一丝残存的气息。
“有劳云都尉。”他抬眼,看向云湛清亮的眸子,声线已恢复亲王独有的深邃威仪。
云湛微微一顿,续道:“国师托付转达:郑将军乃我国贵客,衣食无缺,安危无虞。”他声调略沉,“然,归期几何,非末将所能置喙。”
此言一出,书房内静默片刻。
“他……可好?”终究,萧承瑾还是问出了这句话,声音低沉。
云湛的回应清晰而简洁:“郑将军一切安好,并问君安好。”
萧承瑾不再多问,将信函收入袖中。“回复贵国师,信,本王收到了。他的‘好意’,本王……心领。”
云湛拱手一礼,不再多言,悄然退去。
书房内重归寂静。萧承瑾独立窗前,望着窗外那片艳烈如血的龙爪花。袖中信笺熨帖着胸膛,传来一丝微弱、却足以燎原的暖意。
赫渊,终于有消息了。
他却不敢,就此打开。
奉砚悄然入内,低声禀报:“王爷,参加大狝礼的一千军士现已到澹台五十里外城郊指定处扎营。”
萧承瑾颔首。望向窗外那片曾经泼天赤色灼灼欲燃的丹妆龙爪,现在秋风中已剩最后的几抹血色,若是细看,便能发现那细长卷曲的花瓣边缘,已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枯与倦意。它们仍在燃烧,但已逼近成灰的时分。正如赫渊,在他最需要的时候,以决绝的姿态为他绽放,燃尽所有后,便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从此花叶,终不得见。
“去,准备一下,我想过去,和将士们一起。”萧承瑾道。
奉砚闻言,并未立即领命,而是担忧地劝谏:“王爷,您的身子……郊外风寒,驿馆已备好一切,何苦……”
萧承瑾望向窗外目光悠远,不知看的是花还是人,平静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如果赫渊在,这时定是迫不及待的冲去与将士们欢聚了,本王为何不能与他们同宿一营?”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清晰:“大狝礼即将开幕,东奥的体面,不在驿馆的锦榻之上,而在营中的士气之中,本王想在活动前,亲临营地、检查战备、与士卒共同演练,去准备吧。”
“可再过两日是明堂盖印定盟的日子……估计共主也得出席……”奉砚道。
“让知节先率卫队前去营地,代本王抚慰将士,核查战备。”萧承瑾收回目光,语气沉稳如山,“待明堂盖印礼成,本王便亲赴大营,与将士们同食同宿,直至大狝礼开始。”
“让知节先率卫队前去营地,代本王抚慰将士,核查战备。”萧承瑾收回目光,语气沉稳如山,“待明堂盖印礼成,本王便亲赴大营,与将士们同食同宿,直至大狝礼开始。”
奉砚领命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萧承瑾却莫名地无心案牍。秋风穿过窗棂,满身尽是凉意。他随手披起一件青色披风,信步走至颐园中。
驻足于颐园的花丛前,早开的龙爪花已然凋零,赤色的花瓣零落成泥,连花葶也枯萎倒地,唯有几株晚开的,仍在做着最后的、不顾一切的绽放。他看得出神,这般用尽全力、不顾一切的盛放,正如他自己,在这九丘会盟的舞台上,必须维持着东奥亲王最后的尊严与风华,尽管内里早已是千疮百孔,精疲力尽。
“允棠,大冷的天,你站在这儿看什么残花败柳?”跳脱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不必回头,也知是李玺。
“前几天还好好的,”萧承瑾轻声道,目光仍未离开那片颓唐与绚烂交织的景色,“一眼不见,竟残败至此,有些物伤其类罢了。”
他转过身,面上已恢复平静:“走吧,不看了。你来找我,总不至于是专程来赏残花的。”
“大狝将至,阅兵那日,我罄霖打算军演‘却月阵’,先来探探口风,不知会不会与你们东奥的阵法冲突?”李玺敛了三分玩笑,正色道。
“应当不会。”萧承瑾摇头,“东奥报的是‘重门阵’。”
“那就好。” 李玺凑近,声音压得极低,收起了所有玩笑之色:“允棠,接下来这话,出我之口,入你之耳……我花了大价钱,从共主身边一个‘虞人’嘴里撬出个消息。此次大狝,猎场里混进了一头‘大虫’——是共主苑里那只白虎。”
随即又兴致勃勃地压低声音道:“还言明谁若能猎得……便有一份特殊的赏赐,据说这赏赐非同小可。不过,我可不指望自己能遇上那煞星。”
“白虎毛色过于显眼,在林中反而难以藏身,想要避开应当不难。”萧承瑾分析道。
“怎么?”李玺挑眉,饶有兴致地看向他,“你不想擒了它,去共主那儿领一份头彩?”
“养在深苑里的兽,还算得上是野兽么?只怕那点凶性早已被磨尽了。”萧承瑾语气淡漠,“不知它如何触怒了共主,竟要它去受这死劫。”
“你可别小瞧它。”李玺凑近些,“听说它幼时被母虎遗弃,是共主围猎时捡回来的。宫中驯养时,走的便是野化的路子。长到两岁便放归猎场,凶悍得很。”
“可惜了,”萧承瑾望着远处凋零的花丛,轻声道,“一身华彩,反成负累。在这弱肉强食的猎场,便是取死之道。”
“你别可惜它了,还是想想怎么吃它吧!”李玺笑着打断他的思绪,“不过这林子里现成的鹿肉才是极品,膘肥体壮,想想都馋。一会儿陪我去‘山海寻味录’,先尝为快如何?”
“不去。”萧承瑾兴致缺缺,“过几日,吃自己猎获的岂不更好?”
“嘿,你这就不懂了。”李玺干脆上手,拉着他往内室走,亲自去衣柜里为他翻找外出的便服,“那里的厨子,一个时辰只伺候一桌客人。没个十年以上的资历,连灶台的边都摸不着。位子至少要提前半年才能约上,还得看运气。上次会盟我就没排上,这还是托了关系才插到的队。别磨蹭了,快换身衣服,算是给我个面子。”
萧承瑾见他如此,知是推脱不过,只得由着他为自己稍作打理,一同出了门。
李玺熟门熟路地领着萧承瑾绕过喧闹的主街,钻进一条青石板巷子,在一扇毫不起眼的木门前停下。
“就是这儿了,”李玺笑道,“别看它门脸小,铁板鹿肉,保管你吃了,什么朝堂烦恼都能暂时忘掉。
店门并不张扬,唯一的标识便是门楣上那块乌木横匾,上书五个大字——「山海寻味录」。其字如乱石铺街,天真烂漫,看似随性。匾额两侧,挂着一副楹联:
上联:山寻野趣烹春雪
下联:海拾闲情脍晚风
门前并无奢华装饰,只随意安置着几件石盆瓦缸。它们形态拙朴,色泽沉静,表面覆着茸茸青苔,仿佛千百年来便一直安坐于此,与光阴一同呼吸。细看之下,隐约能辨出些上古遗风,幽深浑朴不显不扬,却气象自成。盆缸之内,或蓄几尾红鳞,或养几茎蒲草,于这澹台皇都的喧嚣深处,独辟出一方宁静恬适。
早有青衣小童静候门侧,见客至,无声一揖,便引客入内。穿过一道绘着《山海灵应献珍图》的影壁,被引入一间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