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月刚接手华清楼不久,还没来得及将堂口彻底打理顺。
天刚转暖,长安街头却传来消息:西岭马帮进城。人未到,味先至。整整一条街人绕着走,谁都不肯接待这支“走尸堆里混出来”的货队。
榻月坐在二楼,看这群人牵着马走在大街上,店家纷纷躲避不及,生怕这群西南来的野人进了自家的地儿。
直到那些人停在了华清门口,榻月只吩咐仆人:“带他们去把马歇了,该招呼招呼。”
吴管事劝她回绝,说:“这群人没信誉啊,谁家都不接那是有原因的。”
榻月看了看楼内不算多的客人,道:“许久没有客人了,也热闹热闹。”
苏舜钦在她旁边坐着,道:“别怪我没提醒你,西南马帮进来,常常是吃霸王餐,最多给你几两银子,远远够不上他们的开销。”
她抬眼看向一旁正拨琴的苏舜钦:“是吗?下人已经下去了,这下把人喊回来吗?”
“这会把人喊过来,马帮的汉子都得听到,届时就不是吃霸王餐了,怕还要砸店。”
“看来我只能赔一单生意了。”榻月起身:“我下去看看,这亏空的钱,就全靠苏卿多来华清楼捧场了。”
苏舜钦来的日子,夜里就多热闹些,愿意为了苏卿一掷千金的姑娘多了去。榻月除去招呼那些达官贵人的收入,剩下最大的一笔,全靠苏舜钦捧场。
一群人能吃多少,苏卿一夜便能挣回来。
榻月一身黑衫往下走,那群人已经进来了。艳阳晒透了的汗味伴着干马粪的味道很快遍布整个一楼。好在不是饭点,这会儿客人不多,影响不了什么。
榻月一边往下走一边低声叮嘱小铃:“你用术法隔绝二楼往上的气味,别赶走了其他客人。今日所有二楼以上的客人全部从北边的楼梯走,其他三处的楼梯全部摆上正在装修的牌子。”
小铃应声去做了,北边的楼梯算是暗道,常客都不太知道那里的玄机。
布置完这一切,榻月笑着往下走了。
那群人倒也没有传说中的野蛮不堪,往那一坐与其他客人无异,吃饭侃大山,饭吃过了还要喝酒。
只是结账的时候就难堪了。
无论如何,他们只愿意付十两银子,说剩下的钱三日后补齐。
“他们一共吃了多少?”榻月低声问。
苏舜钦抱手在侧:“一百一十三两银。”
“怎么会这么多?”榻月震惊,这个数字都赶上四楼贵人的开销了,就算他们一行二十多人,也不该吃这么贵吧。
“开了你两坛好酒,啊不,是我的好酒。”苏舜钦笑。
无论吴管事怎么说,为首的汉子就是不为所动,大手一挥就是:“每年来长安都是这么结账的,我还急着往驿馆去呢。明日就要面圣,等我送上去,别说一百两,一千两我也能给你付清喽。”
“赊账也不是这么赊的啊,你说你就付个零头,我们又素不相识,第一次打交道,怎么说你先付个五十两也好说啊。”吴掌事也算狡猾精明的商人,但是面对这群人高马大说话带着西南官腔的汉子,难免有些担心,看着不是讲道理的人,吴掌事怕挨揍。
苏舜钦还在后面说风凉话:“每年都是这说辞,你猜三天后他来不来还钱?”
“他们进宫要送什么东西?”榻月只问。
“他们最主要贩卖的,是玉石。西南的山里,有难得一见的玉石叫翡翠,通体碧绿,这个最值钱,送入宫里讨陛下欢心,有时就把其他的玉石一起收了。还有茶叶和其他东西,赚得不少,但是落地第一家店总是这样不肯付钱,估计是什么风俗。另外我还听说,他们偶尔会得一些好东西,入宫得了陛下的眼,收入会翻番。那时候他们出来才会给第一家落脚的店付几倍的钱。风俗,都是风俗。”苏舜钦答。
“也就是说我有一半的概率能翻番喽。”榻月说。
“这哪是一半的概率啊,多半是拿不回来了。”苏舜钦道。
榻月却往下走了,她比吴掌事还要矮一些,站在那群人里,苏舜钦连她的脑袋都看不到,却能听清她的声音。
“诸位客官远道而来,舟车劳顿,落在华清楼都是缘分,剩下的一百两银子三日后再补齐自然没有问题。只是我听说此前西南马帮入京,落地第一顿总是不付钱的,这就很让人为难了。”榻月道。
“你这话什么意思?答应就答应,不答应就不答应,这话弯弯绕绕我听不明白!”
“只是好奇,听说马帮做的都是走南闯北的大生意,小女子只能留在长安城,艳羡得很,所以想和你谈个生意,这顿饭就算我请的。”
“谈生意?长安城的锦衣玉食的贵人们可不喜欢和我们这种在山野里讨饭吃的做生意,小姑娘你怎么敢的?”
“这样啊。”榻月思索着,“只是我也来自剑南,以为是老乡,想着互相帮衬些。”
那首领这才停下来看着榻月的脸,尤其是那双眼睛,很快他松口了:“咱在这谈?”
“一楼北边有包间,请。”榻月道。
榻月坐下之后,苏舜钦紧跟着进来,与那人招呼道:“我是华清楼的二掌事,苏舜钦。”
领头的这才报上门路:“剑南方山人士,娄鹏飞。”
“华清楼掌事,榻月,复姓欧阳。”
各自报过名号,便落座了。
苏舜钦率先打趣道:“此前不知道你姓欧阳。”
“师父若有人问起,就说姓欧阳。这是师父的姓氏。”榻月道。
娄鹏飞却是一惊:“你师父可是天南一剑,欧阳振。”
“只知道师父隐居山中,不知道他全名,也没听他说过‘天南一剑’这样的话,我也不确定呢。”
“天南山?”
“天南山。”
娄鹏飞激动不已:“你竟是欧阳大侠的徒弟么?”
"说不上徒弟,师父只是将我养大,却未传授剑法,否则我也不至于连他‘天南一剑’这样的名头都没听过。"
苏舜钦悠悠道:“天南一剑,乃是当今四大剑客之一。另外三位分别是北盟的怀愚,东夏的许珩,还有太华的蓐收。修仙界有时不认蓐收,毕竟是古神家族一脉相传,先天为仙。我听说太华的那些半神氏族其实如今和我们已经没有太大区别了。扯远了,榻月学剑之天赋,想必是受到欧阳大侠的影响。”
榻月抿了口茶,低声:“你今日话格外多。”
“我话一直很多。”苏舜钦笑。
娄鹏飞两眼泪汪汪,站起来就要给榻月跪下。
榻月赶紧拉住了他:“这是做什么?”
娄鹏飞激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从天南山上下来的都是圣女啊!”
苏舜钦看多了话本子,听到这话努力憋笑,榻月那边还在不知所措,连忙摆手:“你搞错啦……”
娄鹏飞道:“虽然没在剑南见过你,但既然是欧阳的徒儿,就是我们西岭马帮的圣人,而今圣人愿意在长安与我们谈生意,是我等的荣幸。”
“嗯,你们还要吃圣人的霸王餐。”苏舜钦悠悠道。
娄鹏飞慌忙解释道:“并非如此,此乃我等的规矩。传说若是落地长安便出一大笔钱的话,今年的生意都不好做。”
“白帝给你们设了驿馆,为何不去驿馆里吃?”苏舜钦继续追问。
“每年来时,驿馆总是等我们进了才慌忙准备,往往要等到夜里,兄弟们舟车劳顿,自然只能在外面找个店将就一下。”
“我那两壶十年的霸王陈酿可不算将就。”苏舜钦笑。
“实在没想到这么贵。”
“好啦。”榻月打断了他们,“此后你们来长安,可以在我这里免费吃一顿,待入宫换了金银,出来再补上也不迟。”
“那你说的生意是?”娄鹏飞问。
“你们每年采的珠宝原石,我想购入,打成首饰之后分到长安各个店铺售卖。”榻月道。
“自然可以,只是这次没有准备,明年来时给您带上。”
“好。”榻月道。
“等等。”苏舜钦忽然想起什么,“可是你入宫换了金银,出来却也没有给原先的店家把钱补上,这是为什么?”
“实不相瞒,每次出了皇城就忘记了,只能记着下次回来给,但是下次回来又忘记在哪里了。”娄鹏飞不好意思道。
苏舜钦和榻月纷纷黑脸。
许久,苏舜钦用咳嗽缓解了尴尬:“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先入宫,后面的事情交给我。”
娄鹏飞千恩万谢离开了这里,苏舜钦却只往楼上走,榻月跟在他身后,道:“你不去将钱补上吗?”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现在去问马帮欠了他钱没有,只要是个掌事都会说有,到时候你就得给全长安的铺子赔钱。你就算每家都给十两,人家也不会感激你。总而言之,都过去了,日后能不能在长安城立足,其实都是你一句话的事。”
“我没那本事。”
“很快就有了。”苏舜钦雀跃着往前,蹦蹦跳跳的。
榻月跟在他身后,到五楼的窗前,正是日落时分,长安难得的霞光满天,离山越近的天空越是色泽浓郁,像是金粉堆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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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