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人送来了服饰,那是一套纯黑色的对襟衫。榻月收拾好的时候,苏舜钦已经等着她了。
榻月回首,苏舜钦一身与她相似。褪去了青白的戏袍,着一身纯黑色的布衫,金线暗绣,衣领与袖口处用银线绣了重工,银光浮动,似冷月临川。
“你穿深色好看。”苏舜钦称赞道。
榻月偏偏头看他。
“还有点时间,我和你交代一些事。”苏舜钦道。
榻月点头。
“主位上的人叫玄色,那天你见过的。另外还有两人,年迈的是萧国公萧敬文,年轻的是清献候白承箴。两个都是老狐狸,他们说话喜欢捉弄人,若是与你说话,需要时时注意,别被抓到马脚。若是他们不问你,你不插嘴就好了,剩下的交给我。”
榻月看着苏舜钦点点头,月光落在案上颇为清冷,而少年在月光下轮廓柔和,万千柔情。
这场戏之后,长安渐渐有了“苏卿”的传言,文雅点的比如“苏卿一顾,花忘归路”,通俗一点的比如“和苏卿说过话的人,不可能不爱上他。”
这个人就是有如此魅力,能令匆匆一面的女孩为他魂牵梦绕很多年。
等到了内堂,榻月才发觉,屋子里四个人,都穿得一身黑。主位上的人带着面具,主位之人戴着面具,指节轻轻敲着黑木案几,冷金的指环一闪一灭。
苏舜钦带她落座在左侧。
对面老者沉稳如山,面无表情,但气息锋锐得像一柄未出鞘的长刀。那是萧国公萧敬文。
而他旁边的位置还空着。
“承箴呢?”玄色指节轻轻敲着桌面。
“许是沉迷**,耽误了时辰。”苏舜钦应道。
话音刚落,有人推门进来,远远听到一声:“我来迟了。”
榻月循声望去,那人一双红瞳格外显眼,瞳孔鲜红得像是刚吃过人的恶鬼。一身红衣,腰间的腰带为繁复的银饰,银发高高束起。榻月总觉得他的头发有些不同,观察许久才发觉那发丝比起旁人的更加飘逸,仿佛就要往天上飞了。
当真像个鬼。
“自罚三杯。”白承箴说着,举起酒壶自饮。
待他喝完了,眼睛里的红色竟然慢慢暗了下去,黑色慢慢涌现出来。
榻月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切,
东夏人皇当政,与半神联姻是意料之中的事。天下有许多世家大族喜欢与半神联姻,而后将那些天赋异禀的人送去修仙。
但这个侯爷,显然修的不是正道。
“你吓到小朋友了。”萧敬文靠在椅背上,一双眼睛像是壮年的雄鹰,精锐而不可捉摸,说这话时他在笑,榻月却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白乘箴闻言转过来,眼底的红色已经完全褪下了,一双眼睛像是夜里的深潭,黑得不可捉摸。
榻月赶紧垂下眼睛,道:“榻月失礼了。”
“无妨。”白承箴说着。
“名字挺别致的。”萧敬文说着,打量着她。
“家父随意择了两个字,剑南颇为常见的取法。”榻月答。
“新人能一步上来,不知令尊何方神圣啊?”萧敬文不依不饶。
“敬文。”玄色制止了他,“你看过她的眼睛,就应该知道这是天南山的半神。”
半神也分脉络,血脉越纯,能力越强。
不过混居之下其实脉络很难厘清。除了太华昆仑一脉,无启天水一脉,就只有天南一脉的半神还算不错。
昆仑背靠太华,天水背靠无启,都是国家机关下的两脉,内部等级森严,难以接触。而天南山遥不可及,有人说那里一群凡人民风淳朴,也有人说那是一脉近亲结婚的半神罢了。
传说中天南出现的半神,瞳孔外围是一圈金色,天赋异禀,且怀着灭世的本领。
三十年前太华想要入侵天南,被天南一剑杀了回去。据说那人一身墨蓝色的长袍,一手长剑端立阵前,一剑破万军。
自此,天南半神的名声才传开了,此后再没有人见过天南一剑。
“看起来太弱了。”白承箴笑。
“这七日教了点剑法,学得很快。”苏舜钦接过话茬,“主上亲自选的,果然是好苗子。”
沉默落在会桌中央,仿佛刚才几人的言语都被这一句“主上亲自选的”压住了。
玄色的身份无人质疑,玄色的眼光也几乎从未失手。
可偏偏,如今这个来历不明、只学了七日剑法的女子,被摆在了这张桌前。
“好苗子也得历练啊。”萧敬文哼哧一声,“全然没有接触过生意,她知道几分人性险恶,就敢把华清楼交给她?”
他一直想将自己的胞妹引荐入天枢,玄色却始终不应。如今苏舜钦这边带进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孩,竟直接站到了议桌前。
他不服,也不会让榻月如此轻易地进入北辰。华清楼的掌管者,要弥补北辰的“天枢”位置,一个新人直接坐这个位置,任谁也不能答应。
“若她能一年之内将华清楼打造成长安的聚宝盆呢?”玄色微微一笑。
榻月只觉得背后一凉,一年,怎么可能。
“那自然没有异议。只是,若她没有成功呢?”白承箴眉眼含笑,却不见半分温意。
“届时再议。”玄色神色不变,“承箴、敬文,华清楼经营有需要搭把手的地方都帮着,七天神位置还有一个余位,在血月降临之前,找到这个天赐的孩子。”
“还有一位是?”白承箴试探道。
“文曲,人在开阳关。”玄色只说了那人的代号。
白承箴收回目光:“开阳关,死魂地。听说那地方‘生者但入,魂不得出’,去那里做什么?”
“不愿往生的灵魂都会聚集在那里,可以收集到很多信息。”苏舜钦头也不抬,替玄色接话。
“不愧是文曲,喜欢做些史官做的事。”白承箴笑得像个狐狸。
“外面还有客人等着你们。”玄色懒得看他们斗嘴,只道:“即日起,榻月就是华清楼掌事,一年后华清楼没有成为聚宝盆再议。”
苏舜钦率先起身,做了送别的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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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清楼开业第一日,有清献候和萧国公坐镇,来的都是王公贵族。
榻月也是从那时候知道的,一个地方开起来,从第一天来的客人就能知道往后的发展。比如今日来的全是达官贵人,华清楼之后得他们相助,彼此掩护,发展一路长虹。
两个人的后来,也可以从相遇那天就可以预知结局。
酒过三旬,榻月倒没觉得有什么,只是小铃来到她耳边低声道:“苏卿有些醉了,您将他送回去,这里交给我就好了。”
榻月闻言,望过去,已是酉时,白承箴和萧敬文一走,客人渐渐回去了,剩下的不是酒蒙子,就是没什么实权又爱玩的世家子弟。
苏舜钦看起来面色红润,乌黑而浓密的眼睫低垂着,似是微醺。
榻月走过去,向着那桌客人微微躬身,道;"苏卿有些醉了,先行回去了,诸位玩得开心。"
旁人倒是不说什么,那里有个衣着华贵的女人,很不乐意的样子,恶狠狠地盯着榻月;"你就是今□□演常仪的人?"
榻月没有明白那个眼神的意思,只是呆愣回答:“是。”
女人眼神愈加凶恶了:“苏卿醉了,合该由仆人来送,你来是什么意思?你与苏卿算什么关系?”
榻月愣了片刻,直到小铃从她身后越过:“实在抱歉,这本该是我的事,不过当下太忙了,才不得不找人帮忙。您若是觉得不合规矩,我来送就是。”
女人不依不饶:“只是如此吗?你擅离职守,合该有罚。”
榻月实在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妖处处为难,只是垂首:“今日事务繁忙,这并非太大的纰漏。您今日的开销全部由华清楼承担,可以么?”
女人不满意:“我是缺钱的人么?”
一边原本在看戏的人也不乐意了,起哄道:“怎么就免她一个人的单。”
女人恶狠狠地骂回去:“你们没钱我请客,现在给我闭嘴。”
榻月真是怕了这个女人,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这时趴在桌上小憩的苏舜钦醒了过来,脸颊泛着红晕,睡眼朦胧地看向女人:“张姐姐,今日实在是累了,你就别为难他们了。”
说着将手上的银镯子取下,放入张姐姐手里,道:“我先走了,改日再见。”
张姐姐受宠若惊,她有点没想到苏卿还醒着,握着镯子不知所措,只希望刚才咄咄逼人的样子苏卿没有记住,赶紧恢复了娇软的声音,道:“既然是苏卿的意思,必然是尊重的。”
苏舜钦这才转过来,伸出手:“走吧。”
榻月将他一路送到听水楼,马车颠簸,苏舜钦又走得摇摇晃晃,一路上头发散了。
回到屋子里他便将发饰取了下来,一头乌黑的长发如瀑散落,微潮的发丝贴在颈侧,有些凌乱。
少年皮肤白皙,醉酒的熏红如云霞浮在脸颊上,这样一张脸在乱发里别具风情。他踢掉鞋子钻进被窝里,而榻月去打了热水回来,看到的却是这样一副景象:
少年躲在被子里,却又伸了半个身子出来,衣服褪了一半,于是从脖颈到后背大片肌肤裸露在外,薄汗微凝,在灯下泛着细光。
少年面朝下俯卧在床上,整张脸都埋进了被子里,只剩凌乱的头发还在外面。
榻月拿起湿毛巾过去,轻声道:“今天夜里风凉,你这样睡觉的话,明日可能会得风寒。”
苏舜钦从被窝里翻出半张脸来,眼神朦胧,而脸颊上的熏红格外明显。声音有些软糯,道:“我待会去洗个热水澡,先让我躺一会儿。”
榻月笑:“你待会还起得来吗?”
苏舜钦睁开眼看着她,那双眸子清亮而湿润,并不像醉得不省人事的样子,他道:“起得来。”
“你没醉?”
“没有。”苏舜钦说,“不过你的酒量可真好,居然比我还能喝。”
“是吗?我也不知道自己酒量不错,第一次喝酒呢。”榻月笑道。
“第一次喝酒啊。”苏舜钦呢喃道,“说不定你是传说中千杯不倒的人呢。”
“那很适合在酒桌上谈生意了。”
“比酒量更合适的是你的脸,生的很不错,那群商人一定会很有兴趣和你谈生意,并且以为能从你这捡到便宜。新人在华清楼当家,怎么看都像是好骗的样子呢。”苏舜钦有时候对这个女孩很无奈,她完全不清楚自己的美貌。
温和的江南女孩的鹅蛋轮廓,上面却是深邃而立体的五官,一双杏眼总是无辜地望过来,偏偏那种无辜纯良的模样也构成了她的美。
榻月还没搞清楚人情世故,不知道苏舜钦这算是夸她还是暗戳戳说她笨,于是歪歪头看向苏舜钦。
苏舜钦最喜欢她这小猫模样,笑道:“我在夸你漂亮,客人都会很喜欢和你谈生意的。”
“可是今天那个人就没有,她看到我就开始刁难我。”
“这个啊。”苏舜钦琢磨着用词:“这是因为我的第一出戏的女角儿是你,所以有些嫉妒吧。送她些东西就哄好了。”
苏舜钦说到这里就终止了,总不能继续往下说自己对女人的心思很了解,并且在玩弄她们感情中如鱼得水吧。
这不是榻月该听的。
说起来,榻月真是天真得无法形容,简直比苏舜钦离开淮州之前还要单纯,她完全不明白人与人之间相处的那些弯弯绕绕。
苏舜钦道:“人情世故,也就是那么一回事。你不用太着急,我可以教你。”
榻月想了想,摇头:“还是不明白为什么。”
苏舜钦噗嗤一笑,坐了起来,摸摸她的脑袋,毛茸茸的,笑道:“因为你漂亮。”
忽然意识到今天周日,有小朋友要去上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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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因为你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