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皇城,长天阁。
高天薄云,大风吹水。池中还只有些浮萍,距离莲花开的日子还早得很。
这里枯燥得很,没什么好看的。但是白崇璟还是移居此处,为的是一个清净。
东夏每一任白帝死后,会有其独属的庙号。但邻邦称呼时,始终使用“白帝”称呼。
到白崇璟的时候,他已经是东夏第七位白帝。是先帝嫡长子,即位不过两年,朝中有些势力,蠢蠢欲动。
半神家族以血脉作为传承,他们的后代渗透在东夏的官僚体系里。白帝想要稳住根基,就要利用几大家族作为制衡。
但白崇璟才即位两年,此时他平衡不了几家关系,是很正常的。问题在于,萧家与白承箴走得有点过于近了。
他们躲在华清楼背后,大肆敛财,是为国之蛀虫,偏偏还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打掉他们。
白崇璟为此事头疼得很,萧家盘根错节不好料理,自己那个弟弟更是沉迷修仙之道,看他整日病恹恹的样子,修得不像是正道。
白崇璟倚在椅子上,越想越烦,忽地想起身边的人来,忙唤道:“去把停云喊来,带上他的沧琅凝来。”
白崇璟在湖心时,最不喜欢身边有侍者,所以侍女隔得老远。今日风大,其实侍女没听真切,只是白崇璟此时唤她,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要找谢停云罢了。
后面那句补充也不难猜,约莫是要谢停云带上她的琴“沧琅凝”。
侍女微微欠身,白崇璟知道她听到了,就躺了回去。
谢停云出身寒微,是谢家私生女,小时候跟着母亲过活。到了五岁左右,母亲死了,父亲的人找上门来,却也只是将她养在偏院。每天记得三顿饭已经是谢天谢地了,更被提冬日的衣裳,夏日的瓜果,都是没有的。
只有养她的老奴赵阿娘会记得她,将自己的一份匀出来。
赵阿娘也算好心,自己穿着旧衣裳,将新衣裁了给她。两人就这么换着穿旧衣,直到她长到十五岁。
那偏院有一把古琴,也不知是谁留下的,谢停云自己试着弹。赵阿娘少女时也学过一星半点,便教她入门技法,后来又给她带了琴谱,谢停云便愣生生练得一手好琴。
等她十五岁了,便去找了父亲,说要离家修行。
她那老爹全然记不得这么一个女儿,只说是娼妓之女,要出去他也没留,给了几两银子打发了。
谢停云就这么离了家,又在青要山抚琴的时候,碰上了白崇璟。
那是春日,青要山叠水绝壁处,有一树梨花斜生。
阳光斜斜落了半池水,高处的梨花落下来,伴着跌水的声响,谢停云带了琴坐到石头上,借着水声抚琴。
也就是这时候白崇璟与她相识。
白崇璟邀她到楼上小坐,侍者都不在,她亲自倒茶,称赞道:“你这琴声枯涩卓绝,如同俯仰天地之间,孤鹤高飞。”
谢停云摇摇头:“过誉了。”
自然是过誉了,那时家中姐妹找她麻烦,说她琴技承自老奴,自有一番风味,去了歌楼里也是最低等的乐姬。
这是第一次有人夸她的琴技。
白崇璟又道:“还未请教姓名。”
“谢停云。”
“扬州谢家?”白崇璟问道。
“不是大家族,散户罢了,祖上无名。”谢停云摇摇头。
“霭霭停云,濛濛时雨。此名不俗,想必家中之人也有些学问。”白崇璟第二次称赞了她。
“母亲希望我在地之间,如云聚散,停去自由。”谢停云胡诌道。
她这名字,是母亲为了谢父亲当年停留,后来为了孩子也一直给家里钱财取的,也没什么含义。但谢停云在私塾外边听过课,自己把含义纠正了。
“只是琴技有些晦涩,你可有深造琴技的想法?”白崇璟又问。
谢停云疑惑:“我?”
白崇璟点点头:“我让你学琴,你用此技谋生,我还能继续听你的琴,岂不快哉?”
谢停云答应了。
后来她才知道那个人是太子,她陪着白崇璟一路做到帝位,如今依然养在深宫之中。
后来白崇璟给她送来一柄琴,赫赫有名的琴匠取了上好的木材做出的琴,白崇璟取名为“沧琅凝”,寓意“云停欲雨,弦动疑冰”。
谢停云抱着沧浪凝到长天阁里的时候,白崇璟仍躺在那。
谢停云屈膝行礼,取了架子把琴放平,仰头:“您要听什么曲子?”
“随你。”白崇璟道。
谢停云抚琴,琴声长远,狂风中,纱帘飘摇。
“你不问我什么事么?”白崇璟轻声道。
谢停云头也不抬:“陛下这么多年,开心要叫我,不开心要叫我。册封完了兴高采烈要我,如今茫然四顾依旧唤我。总而言之,寻常不寻常都要叫我过来。问与不问,并无区别。”
白崇璟笑:“你这是在埋怨了?”
“不敢。”
“我也有意封你为妃。”
“停云无意久留王城。”
“你要去哪?”
“天下广阔,想来总有我容身之地。”
“那些地方不安全。”白崇璟道。
谢停云这下抬头了,对上他的眼睛,轻笑:“陛下是在说自己治理的天下不太平么?”
白崇璟笑笑:“妖物横行,非大夏一家之祸,不周异动,恐天下万民之灾啊。”
“那当如何?”谢停云又问。
“当如何?谁知道呢?我万里飞书问英招那老头当如何,他也只说静观天意。泰逢更是闲散,说二十年内不会有事。二十年内天下不乱,我的王位倒是有些不稳。我那好弟弟和萧家勾结在一起,矛头在我的位置。”
谢停云思忖片刻,道:“萧家有个女儿,年十六,喜好弹琴,有幸与她见过一面。此女琴技卓绝,琴声如空山鸟语,能引来百鸟朝凤。若是能在花朝节与她见一面,再引入宫内,如何?”
“让她做我的皇后么?”白崇璟道。
“此举最轻易拉拢萧家。”谢停云回答。
白崇璟无声地笑笑,谢停云究竟在想什么,自己只是随口一句,她竟连皇后都给他找好了。
她就没想过,白崇璟至今未娶,心中皇后唯独她一人么?宫中这样的留言如此之多,她竟完全没有听过吗?
“再议吧。萧家与卫家多有敌对处,卫家人多在天机阁,这也是不能得罪的。”白崇璟无声笑笑。
萧家也算有半神血脉,偶尔有后代有术法天赋,但终究算是传统世家,多为仕途。但卫家不同,卫家多半神血脉,国家军事一半的力量就握在他们手上了。
“有何不可,国师坐镇他们还敢乱来不成?”谢停云不解。
“国师坐镇,也不可妄动卫家。”
许久,在这狂风与琴声中,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缓缓抬眼。
那人站在了谢停云身边,但白崇璟没发声,谢停云琴声就不停。
白崇璟抬手:“先生请坐。”
那人看了一眼谢停云,道:“我站着就好。”
白崇璟挑了一下眉头,无奈道:“沈先生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为了今日城内血蝶之事,为了大夏江山之事。”沈无遗道,“这样的事,陛下应当屏退旁人。”
白崇璟还没发话,谢停云已经识相地抱起古琴起身离开了。
待她走远,沈无遗才坐在白帝对面。
“先生十年前找过我,那时您说我是天命之人,之后便一去不回,我以为先生已经放弃我了。”白崇璟说着,坐得端正,给他斟茶。
“陛下如今不也稳坐龙椅了么?十年前匆匆一面,乌尔山脉便传来战鼓,老夫不得不回去啊。如今再来长安,陛下身边,已经有了可以依靠的神遗组织。”沈无遗坐在他对面。
“居然是十年了么?先生此番前来,又为何事?”白崇璟说着,把茶推到他面前。
沈无遗拿起茶杯,轻抿一口,道:“前几日,大风拔木又碰上月隐角门,不祥之兆啊。”沈无遗叹气。
“学生愚昧,还请先生详解。”白崇璟道。
“三百年前,光武白帝在位期间,大风拔木,月隐角门,而后大批的妖物不知从何处来,进犯长安。这便是长安夏殇。”沈无遗说着,大风又起,纱帘翻飞。
白崇璟忧心忡忡:“夏殇之后,便设立了天机阁。我朝仙家尽在于此,如此,还不能挡住此番凶祸么?”
沈无遗摇头:“民间修仙者已成大势,其中不乏佼佼者,天机阁故步自封,却未必是天下第一等的府邸。天机阁如今已是强弩之末,陛下早做打算为好。”
“依先生之见,如何才是早做打算?”白崇璟低头,为他添茶。
沈无遗却没有接过那盏茶,只是将目光投向殿外翻飞的纱帘,良久才开口:“不如先问陛下一个问题,您信天命么?”
白崇璟轻声:“先生十年前说我有天命,我便信了十年。可这十年,我如履薄冰,今日您所见的,皆是我拼了命抢来的,又要拼了命维护的。如此说来,天命在不在我,有什么区别?”
“区别在,天命在你,而不是在清献候,否则坐在此处的,便是他人了。”沈无遗转头看他,眼神里并无笑意。
白崇璟沉默了片刻,才道:“那又如何?一步险胜,谈何天命。”
“天命在你,便是你平步青云,是岁和百姓命不该绝,是处处化险为夷,是老夫我垂钓十年,依然为了这一句天命出来寻你。我相信你能赢?”
“赢?与谁对弈?与我那弟弟么?他没有半点胜算。”白崇璟道。
“他自然没有胜算。也因此,我想请陛下此番放过清献候。”
“为何?”
“月隐角门,陛下若是杀了他,还会有别的乱子。”
“放他回去就能平息祸乱么?”白崇璟问。
“是的。”沈无遗点头。
“先生为何如此确信?”白崇璟不解。
“天机不可泄露,陛下。”
“那你说当如何?”
沈无疑扬眉,长叹一气,道:“清献候炼制妖物为祸长安,罪责难逃,陛下,将他鞭责四十,令国师剥去他的周身术法,流放岭南。”
"就按先生说的办。"白崇璟说道。沈无遗的话,他向来是信的。
“先生此来,难道只为了我那误入歧路的弟弟么?”
“也为着我的私心。”沈无遗放下茶盏,语气却极轻,“那些老鼠里,有我一位旧友,若是他能活到陛下清算逆贼的日子,还望陛下给我几分薄面,放他归山。”
“先生亲自来请,那是自然。”白崇璟道。
沈无遗释怀般笑了,望向谢停云离去的方向:“我这般老朽之人,尚且为了旧友跋涉千里,陛下若是喜欢那人,也该有办法封妃。陛下喜欢她,就想办法留住她,否则她会离你而去的。”
“她若是不愿意留在这,我强行留下,又有何用?”白崇璟苦笑。
“也是。”沈无遗笑着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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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停云崇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