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霁寒怔在原地,司寒的视线从他的脸上挪开,那种汹涌的心情压下去几分,平静下来,攥着袖口,低着头,不受控地牵动着全身各处咳嗽几声。
谢霁寒一阵心焦,瞧着环境,再看着消瘦的人,细致地拍着后背,司寒缓和过来,回了一个笑容,声音清亮许多,没了刚才的那么潦草。
司寒伸手指着屋子,谢霁寒会意,小心搀扶着,将人带进了屋子,二人慢步前行,边走边谈,似是要将这些年二人师徒略过的话,错过的时光倒个干净,说个干净来。
草屋在中间,周围围着一圈又一圈的栅栏,天色渐暗,夏日的烈阳落去,金黄色洒在河边,映照着美丽的黄昏,倒是教人瞧见心旷神怡。
寒暄着就忘了时候,两人十年未见,谢霁寒挑的是趣事来讲,可每每瞧见枯槁的手指和那张被岁月无情雕刻的脸颊,心情总是闷闷的,虽是这样说,他掩藏得极好,没露出什么大的失落来。
夜幕悄然而落。
司寒明白徒弟的细腻,这些年那些暗中保护他的护卫,可见他的用心,只是,一把岁数半截身子要进黄土的人,哪用的到?说到底,生死是这一念之差,他早不在乎了,可他真切见到如今他这副落寞孤寂模样,心中必定不好受,若是再谈下去,难免,难免让他心中愧意更深。
他的这个徒弟啊,好是好,可就是心太软,太软了,见不得别人吃苦,哪怕啊,这个人甘之如饴。
说着就要起身,“许多年没见了,你长高了,成熟了,受苦了,我这里比不了侯府,只有粗茶淡饭,你不爱吃甜食,我去给你拿来些咸口的饼。”
“你稍候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谢霁寒听见这话慌忙起身,不想让他再操劳,“不用了,二师父,我不用。”
司寒一笑,牵动着脸上的褶皱,玩笑道:“你且坐着,从前最喜欢我的手艺,如今怕不是我老了,嫌弃我了。”
“二师父是在怪我,怪我这么多年在外,不来看你,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了。”
司寒手僵在半空中,心中一沉,随后用粗糙的手掌极其轻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叹了口气,说道:“好孩子,是你受苦了。”
又顺着要牵他的手,却摸到了绷带布条,放到眼前,心疼地看着,“你这手,什么耳聪目明,人老了,我这眼睛再不如当年了,你坐着,我去拿药酒。”
“二师父,不必慌张,我没事,不过是小伤。”
司寒不知是哪来的力气,蹒跚的步子,形单影只,弯曲佝偻的背影,从柜子中捣鼓出药箱来,明明双眼几乎瞧不起东西,还是细致入微地处理着他这个不孝徒弟的伤口。
终究是心中压着气,咽也不是,说也不是,到了如今,还在忌讳什么?都是一阵风,哪一日都给吹散了。
他说道:“什么小伤大伤,这跟行兵打仗一样,你能因为对面的人少就小瞧他们?纸上谈兵不可取,盲目自信更是不可取,小病小患也是会要了人的命,你这人,就是太要强,太倔强,非要去找他练武,如今呢?得偿所愿了还记得有我这个师父?”
谢霁寒只觉心中一暖,哪怕是被骂也是奢求,心中也是欢喜的。
“二师父,都是我的错,随我回侯府吧,不管您怎么说,我是万万不能许你住在这样的地方,我知道二师父耳聪目明,早知道我在这儿周围安插了人,这么久是我疏忽了,竟是轻信了书信上的内容,让您白白受了这么久的苦楚。”
司寒扫视着这里上下各处,再次看向谢霁寒时,心中一阵感概,眼神多了些怜惜,吊着一口气,缓缓地说着。
“如钧,我曾经觉得你是天纵奇才,老天爷做得不厚道,你这个人才能在十三岁便是到了许多人一辈子无法匹及的高度,可这一路上没有坎坷,过于平坦了,我总是担心你,不想让你去试试别的,却不想事与愿违,许多事情的方向总是我们无法估计的,意外来得总是比想象中的更快。”
“这些年,我是怪过你,怪你怎么这么不听话,非要极端地走上那条路,怪你不守承诺,可说到底,我是不想你走了你父亲的老路,拳头硬了,确实能打伤人,但是打人伤人需要再三斟酌,这个对象,若是错了,那便是功高盖主,就算是对了,帝王无情,一死一伤,是定数,也是命数。”
谢霁寒低垂着眸子,十分乖觉地回应,“我知道的。”
司寒深深地看了这个徒弟一眼,有些事情瞒不住,但他又是私心,不想这如山的重任压在他的身上,他还小,命途多舛已经够了,那些不该让他撑起的事情却是也砸在他的身上。
说到底,这命运捉弄人,老天爷不会白白地将这超于常人的天赋给了他。
“我千百次想要改你的命,可果然,哪怕是知道了卦象,定数是改不掉的。”
“至于离开,人啊,一旦是住在一个地方久了,就会将这个地方当作是自己的家,管不了别人是怎么看的,日子是自己过的,怎么过,如何过,旁的人总是看不清的,是我不愿意挪窝,你别看这里破旧,都说由奢入俭难,说得确实不错,我当时也没想到过会住在这儿,可是,也真是这个难,才叫人活了下来。”
“二师父……”
“十年前,我万念俱灰,是一点生活的念头都没了,如何到了这里也忘了,只记得是这里原来的一户人家救了我,可是,人住的久,总会舍不得,有了这种东西,再硬的心肠也会软下来,心中的萌芽也是越来越深,教人不想走了,这里我住惯了。”
“我说过,我这一生从未后悔,十年前我离开时候不悔,现在更是不悔,一般人,有了权,心就定不下来,有了势,心就稳不下来,想要冲,势头太猛,容易被反噬,其实放下仇恨,放下这一切,忘掉这一切,对你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我知道我的徒弟,死认一件事,认定的事情不会再改,你和旁的人不同,我只希望你能对自己好一些,再好一些,一辈人是一辈人,我喜欢你的父亲,但你是你,你先是你,再是谢霁寒,身在此山中,庐山面目自难知,我只望从此天高海阔,仁尔高飞。”
司寒似乎精疲力竭,用尽所有的精气神来,撑着一口气,后面的手抵着门框,将该说不该说的通通说个干净,视线落在怔在原地的男人,将最后的引线烧掉,也将最后的情分割舍掉,忍着内心的不舍,声音沉哑下来,嘶哑的声音是他即将撑不住浑身的疲惫,赶客道:“你走吧,如钧,你和我的师徒情分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