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温见他还盯着自己手臂上的伤,默默把手往后藏了藏。
许是在雪地里坐久了,一个动作就牵得大脑一阵绞痛。
晏温朝闲君笑笑,眼前出现大片黑影,他闭了闭眼再睁开,黑影还没散。
黑影飘在半空,跟随他的视线走。
它们张牙舞爪地合成一块巨大的黑布,猛地罩在晏温身上。紧接着一条条无骨软虫从中爬出,贴着人的骨血蠕动,潮湿恶心。
晏温紧绷着背,头皮发麻的承.受.着这些蠕虫带来的冰凉触感。
视线被阻隔,眼前黑乎乎的像黑洞里有只巨兽在沉眠。
他动不了,只能盯着黑洞看。
时间长了,仿佛真的能瞧见巨兽因呼吸而抖动的身体。
于是巨兽越长越大,直到触之可及。
然后“嘭”的一声响,巨兽的身体在面前炸开,血肉.漫天。
晏温惊恐的睁圆了眼,蓦地站起身,四肢吸附的蠕.虫掉落,黑布彻底消失。
“小殿下?”
胃里泛着酸,翻江倒海的呕吐感接连涌上喉头。晏温弓着身,手死死捂住嘴。
眼中血丝遍生。
闲君吓白了脸,慌不择路的朝外院跑去,扯着嗓子哭着喊救命。
救救小殿下。
雪夜寂静无声,少年凄厉的喊叫砸在晏温耳畔,混着四散开的浓重血腥气,彻底击垮了他心底最后的一道防线。
他疯狂的用衣袖擦脸,满身都是巨兽飞溅的血肉,无数流着脓的肉块堆在脚边。
“血……”晏温颤声呢喃:“都是……都是血……”
擦不掉,无论如何都擦不掉。
晏温无助的后退,眼睁睁看着脚边堆积的肉块慢慢浮上半空,滴着湿黏黏的血水晃悠着向自己飘来。
他抽出衣袖间的小刃,抖着手朝这些肉块刺去。
利器穿透肉.体的声响如约传来,只不过伴随一声极小的闷哼。
像是人发出的声音。
透过漫天的血红,晏温努力瞪圆了眼去看,却见这些浮着的肉块忽地掉落在地,噼里啪啦的响,紧接着一堆一堆爬动在一起,逐渐拼凑出人的轮廓。
“纪公子。”
这人形还会说话。
晏温觉得稀奇,大着胆子上前:“你是谁?”
“奴才是奉七殿下的命令,给公子送伤药来。”
话音刚落,视线内的血光瞬间消散。
晏温垂着眼睛,恍惚着看向跪在面前的人。
突然浑身一颤。
猛地惊醒。
他是又回到了这人世间。
头脑还懵着,晏温下意识顺着他的话反问:“七殿下?”
隔着飘渺寒雾,一只熟悉的白玉瓷瓶奉上。侍从跪在雪地中,点头应是。
晏温凝视着面前这只瓷瓶,伸手将它轻轻攥住。
他有些茫然。
仿佛是灵魂被剥离肉.体,站在旁观者的视角观望着这个院子里发生的一切。
晏温目睹自己的身体在微微愣神后,重又恢复了往日里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南絮在此谢过七殿下。”他听见自己这样说。
但这不是他。
晏温张了张嘴,想要拆穿此时院子里的这具傀儡,可声音挤在喉咙处,怎么都发不出来。
闲君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他身边,满脸的泪痕。
到底没能喊来别人。
晏温自嘲似的笑了笑,抬手想揉揉这人跑的乱糟糟的头发,但他却动不了。
“抱歉,今夜误伤了你。”
”公子何故向他道歉,”闲君在耳旁叽叽喳喳的反驳:“明明是他擅闯了丞相府。”
“此番是奴才唐突在先,惊扰了公子清静,奴才会向七殿下请罚。”
语毕,这侍从恭敬向晏温行了一礼后,脚尖轻点腾空跃过院墙。不过几息,他便消失在了无边的凄然月色中。
“殿下,”闲君见晏温仍怔在原地望着远处一点发呆,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小殿下?”
晏温“嗯”了声,缓缓转过身,目光凝滞。
闲君瞧着眼前被冻的通红的耳尖,心疼难耐,搓了搓自己也冷的发抖的手指,垫脚捂上去:“小殿下,我们回屋吧。”
一说话,都冒着白气。
晏温点点头,任由身边人搀扶着进屋。
*
屋里也冷,但也好过室外。
闲君的脸被冻的通红,他把晏温摁着坐在榻上,自己则蹲在炭盆边,捣鼓着里面仅剩的三两银炭。
他不认识这些东西。
只知道让它燃起来,燃起来就暖和了。
在燕国时,他常见到主子们宫殿里就燃着这些东西。他们身上都被烤的暖乎乎的,连里面做活的小太监也是。
闲君好奇,躲在角落偷偷打量着那堆窜起的火苗。
偶有几次被发现,那些小太监从殿里冲出来,手里拿着棍子就往他身上招呼。
离得近了,闲君才真正觉得暖和。
光是小太监从殿里带出的热气,都能融掉他眉间结粒的冰渣。
被打时,闲君就在想,若是能拿些回去给他家小殿下试试就好了。
这样,他家小殿下就不用再受冻了。
看到眼前真真出现的银炭,闲君不可控的湿了眼,他转过身,轻声说:“殿下,这样真好。”
晏温看着他湿漉漉的双眸,心尖一疼,起身走上前,陪他一起蹲在炭盆边:“哪样?”
“就是现在这样,不用受冻不用挨打,还有殿下陪着奴才。”闲君笑着露出白牙。
“嗯,”晏温拿了案上烛火,将银炭点燃,卷起的火舌照亮了闲君眼角的泪,他偏头看向那颗泪,眼睛也跟着酸涩难忍:“这样真好。”
闲君舍不得他家小殿下蹲在地上,忙起身把人拉着坐在了案前木椅中。
俯身拍了拍殿下衣摆处沾染的雪花粒子,闲君就地跪下,脑袋枕在晏温膝头,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袖口处被冻的生硬的伤痂。
“疼吗?殿下。”
晏温没说话,摇摇头,把手中的伤药递过去。
“这如何不疼……”闲君抹了把脸上的泪,小声呜咽着将药接下。
可还未等他拔了瓶口木塞,斑驳窗栏处却传来一声轻响。像树枝敲打屋瓦声,伴随颤颤雪落,引得晏温肩膀一抖。
“是我。”
熟悉声音骤然响起,晏温忽地抬眸向那处望去。
窗台烛光被缝隙寒风吹的摇晃,一寸寸照亮屋外迷糊人影,像是被摹刻了千万遍,刻入灵魂的心安。
脑内弦鸣铮铮作响,夹杂着铺天盖地的疼痛和融入骨血的寒冷,将晏温离散旁观的魂体死死绑住,只在弹指一挥间,拽入.肉.体。
意识全归。
见屋内迟迟没有答话,傅怀瑾小心翼翼拨开挡在身前的枝叉,缓步走近窗前,刻意压低声音问道:“殿下睡了吗?”
许久之后,就在傅怀瑾以为屋内人已经坠入清梦,转身欲走时,里面却传出一声轻叹,紧跟着的便是小公子微哑朦胧的声线,“没,进来吧。”
他还没睡,或者说他根本没打算睡。
傅怀瑾推门而入,眸光闪了闪,见这人仍穿着白日外衫坐在案边,不由蹙紧眉头,“睡不着?”
闲君已经退到晏温身侧,白玉瓷瓶静静摆放在摇曳烛火边,上面的木塞到底没有被打开。
晏温挑着眉,望向傅怀瑾肩头凝霜落雪,笑道:“我若是睡了,怎的还能见到七殿下夜访丞相府这一奇事?”
傅怀瑾沉吟片刻,并未在意小公子话中调侃。
脱下带着寒气的狐裘大氅,将它挂在一旁木架中,傅怀瑾上前在晏温面前站定,温热手指擦过他小臂处的血痂,语气微颤:“你从来都不会好好照顾自己。”
晏温心神一动,微微偏开与他相视的目光:“所以这就是七殿下于夜深时遣人送药的理由。”
“不是。”
“那是什么?”
傅怀瑾双手撑着晏温两侧的雕花木椅,身体向前一点一点的凑近,直到呼吸铺.洒在额前。晏温闭上眼,宛若一只偷.腥.的猫儿,轻嗅着空气里弥漫开来的淡淡沉香。
香味缱.绻.肆.意,逐渐驱散四肢倦怠麻木的寒凉,仿佛潺潺流水滋.润胸腔,他只觉得心脏都被泡的滚烫。
傅怀瑾把自己圈.在他所能掌.控的范围内,一触即可得。
思及此,晏温控制不住的战栗。
他仰起头准备承接着其上降下的攻势。
可随着一声轻笑落入耳畔,鼻息掌.控的沉香远离。晏温不满的睁开眼,却见傅怀瑾晃了晃手中的白玉药瓶,正笑盈盈的看着自己,“殿下在想什么?”
“小殿下方才是想要他亲你吗?”闲君挠着脑袋,一语中的。
“……”
晏温咬牙切齿,恶狠狠的横了他一眼。
闲君自知说错话,连连转过身去,抬眼望柱,开始数着柱身花纹装死。
傅怀瑾见他不说话,明知故问:“怎么了?”
晏温顺手也横了他一眼。
傅怀瑾依旧笑着,他卷起晏温粘连在伤处的衣袖,低身轻轻吹了吹。
晏温被.激.的指尖蜷缩。
抬手要躲。
“别动。”傅怀瑾猛地攥住手下过于纤瘦的指腕,朝怀中带了带。
晏温到底不适应伤口被人如此小心对待,伸着脚尖踢了踢他的膝盖,催促道:“快点。”
傅怀瑾没说话,只垂眸认真瞧着他的伤势,面上笑意全无。
晏温本不在意,目光随意落在他处,但身前人半天没有反应,惹的他好奇抬头看去,却在见到伤痂周围泛起的青紫甲印时,心脏仿佛遭受重锤。
整个人怔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好半天,等到傅怀瑾终于施恩般移开目光时,晏温才缓过一口气。他的小臂不可控的发.颤,像冬风里飘零的叶片,飘忽着摇在空中,迟迟落不到实地。
而现下,这叶片更是被人紧紧桎梏在手中,挣脱不开。
“傅……怀瑾……”晏温声音发哑,有些心虚的瞄了他一眼,“你这么晚来府上到底是为何?难不成真的就只是送药?”
刻意避开话题的由头真的很拙劣。他自暴自弃合上眼,暗自腹诽。
药.膏.冰.凉,挟着温热呼.气落在腕骨,晏温紧闭的眼皮一直在动。
他能清楚感知到这人指尖触及伤痂时的麻痒,和耳边愈发纷乱的呼吸。他的心跳也跟着乱了几分,忍不住反手握住傅怀瑾的指骨,晏温猛地把人拉近到眼前。
“生气了?”
傅怀瑾别过眼,轻道:“没有。”
晏温扒着傅怀瑾的侧脸,咬.出一道浅浅印痕,“说谎的惩罚。”
傅怀瑾看着落在眼前圆润耳垂,眼眸一沉,唇.珠凑上去摩.挲。
他的小狗真是有仇必报。
晏温笑着揉揉他的后颈,到底没有阻止。
待到耳上皮肤被.弄.的发.红,傅怀瑾这才撤开身,他附在晏温耳侧,小声道:“沈然的事暂时不用去管。”
晏温似乎并不惊讶,“他们兄妹二人果真是情深意重。”
他把后四个字咬的极重。
傅怀瑾不置可否。
“所以七殿下就是来说这个的?”
“不是。”
“不是什么?”
傅怀瑾低眉看向小臂上那道的痂印,心中微微一空,手轻抚上。
“我只是想见你,小殿下。”他说的认真。
手臂的触感轻如薄羽,晏温舌尖发涩,沉默的转过头。
原在燕国时,这句话晏温听傅怀瑾说过许多遍,每次都是在他被欺.辱.的格外狼狈之后。
除了闲君。
傅怀瑾是另一个能找到他的人。
晏温知道世态炎凉,没人会心甘情愿的付出,不求回报。对于闲君,晏温尚且能分一半饭食衣物与之相还,可面对傅怀瑾,晏温却不知如何去还。
他没有东西可还了。
“你到底想要什么?”晏温记得,这是他在傅怀瑾为自己上药时常问的话。
“我没有什么想要的。”傅怀瑾抬头看着他。
晏温自是不信,在他的认知里,没人不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些什么。
见人不信,傅怀瑾沉吟许久,终于在小殿下耐心耗尽的前一刻,笑说:“我只是想见你,小殿下。”
*
空气有片刻的凝滞,晏温捏着衣衫的手指泛白。
傅怀瑾收回手,他跪在晏温面前开口问道:“殿下可愿随我去一地方?”
“何处?”
傅怀瑾沉默了好几秒后才说:“暖香阁。”
“……”攥着绸布的手骤然收紧,晏温嘴角一抽,方才沉溺在回忆中的酸痛瞬间消散,他睁圆了眼。
“七殿下莫不是想学那沈然,去暖香阁寻欢作乐?!”
见他的注意被转移,傅怀瑾起了逗弄心思,“是会如何?”
晏温眉眼微沉,咬牙笑道:“那就只好把你的腿折断,永远栓在我的身边。”
话落,傅怀瑾没忍住笑出声,他道:
“子渊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