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桢一年冬末。
北昭向冀国递第二封信。
信中言辞卑劣更甚,狂妄自大非常,把那北昭国君的贪婪妄念铺平的淋漓尽致。
其中还不知廉耻的要求冀王要为他国使臣筹办国御之礼,以慰两国之交。
如此妄自尊大,如此目中无人。
世所罕见。
于是乎,这信刚入蓟城,就被冀王张贴于城门之上,来往百姓争相观阅,嘲笑讥讽声三日不绝。
“嘭——”高台上茶盏碎裂,溅起的茶水飞落脚边。
傅怀瑾静静站在大殿一侧。
而王座前的傅承胤面色正憋的通红,他抖着手指向殿外城门方向,大喝道:“那小子野心昭昭,恨不能取寡人而代,边陲小国尚且如此,如若此次再顺其意而承,往后冀国如何能在这州国境内立足?!”
说着,冀王望向傅怀瑾,问:“面对此等狂徒,寡人如今还要再继续忍下去吗?”
察觉到冀王视线,傅怀瑾微微垂下眼睫,沉默不语。
见其如此,傅承胤怒气更甚,拿起案上仅剩的一只完好茶盏,直接朝傅怀瑾砸去。
傅怀瑾没躲。
只听一声闷响,额角鲜血股股而下,划过眼睫,顺着脸颊滴落至皎白衣衫中。
傅怀瑾眼眸一沉,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控制着身体震颤,好容易才压下心头升腾而起的烈烈杀意。
他道:“儿臣知错。”
傅承胤冷哼一声,斜睨着他道:“既是知错,那便用你的命来偿。”
话音刚落,殿内死寂一片。
旁边服侍的太监个个缩着头,鹌鹑似的,止不住的抖。
最后还是赵生颤颤巍巍的走出来跪在殿中,劝道:“国君不可,国君不可啊......这......这七殿下为王室亲脉、王后嫡子,若是就此取其性命,又......又该如何与娘娘交代,娘娘身子不好......这如何使得,奴才恳请国君三思......”
说着赵生便徐徐落下泪来,继而借着抬袖抹泪的动作,悄悄给傅怀瑾递了一眼。
傅怀瑾了然,而后垂首跪地,向其行了大礼,恭敬道:“父王息怒。儿臣本意并不是阻止父王出兵北昭,只是雍梁之战在即,就一边陲小国何故须我国主兵前往?何不任其再得意几日,待儿臣从那使臣手中得到北昭城防布阵,再把他一举歼灭,岂不快哉。”
傅承胤:“李氏门府为北昭百年府邸,李鹤眠此人更是顺其先祖意,对北昭忠心耿耿、任劳任怨数年未改。凭你,又有何自信能够说服他?”
“北昭王君刑罚狠厉非常,但因其仍有一君心尚在,勤勉朝政。正因此举,李鹤眠才依旧对他抱有几分侥幸,倘若现下我们将他心底最后这几分侥幸打破......”
“你要如何?”
傅怀瑾笑道:“想必那北昭王君怕是从未见过我们中原的姑娘——”
“蓟城中谁家的姑娘还未有婚事嫁娶?”傅承胤眸光微动。
“回国君,”赵生膝行上前几步,笑得谄媚:“奴才虽不晓姑娘家的婚事嫁娶,但奴才曾听旁人提起过城内有一处戏台楼阁,收留的多为十年前无家可归的女子名伶。国君何不择此处,以便利之要。”
傅承胤倾身而起:“此为何处?”
“暖香阁。”
暖香阁,蓟城城内久负盛名的戏台楼阁。
只是这楼阁大门常关着,每每月中才出来两个绑着小团髻的少女,她们抬着一人高的墨色石板,横在门前。
上面一排排贴满了米白色的绢布,其中用笔墨清晰标画着阁内戏本题名,就此放置一日,供来往行人用朱笔挑注戏目。
直到次日寅时止,其上标注最多的戏目可作为暖香阁的月红彩头。
而属彩头的伶人,不仅可分得暖香阁的大半月俸。更有甚者一曲成名,坐于高阁上,成为过客文人诗里的芳华黛色。
*
“这里倒是热闹。”
晏温侧躺在傅怀瑾膝头,身形随马车摇晃,目光望向被风掀起的纱帘一角,笑道:“七殿下总不至于真的是带我来听曲的?”
他伸手挠了挠傅怀瑾的下巴。
无奈瞧他一眼,傅怀瑾道:“这难道不是纪公子的主意?”
“你如何知道这是我的主意?”
说着,晏温作势要从傅怀瑾膝上起来,中途却是有些脱力往后摔了一把,幸得腰间环住的双手撑着,让他硬生生拐了方向倒进了身前人温热的颈肩中。
沉香瞬间扑了满鼻。
晏温眯了眯眼,仰头看向拥着自己的人,“七殿下这是……故意为之?”
“不是,”傅怀瑾将人拥的更紧,“是蓄谋已久。”
“啧。”晏温磨了磨两侧的尖牙。
既然有人乐意抱着,晏温也没再动,仰头看向傅怀瑾额角青紫的伤疤,语气淡淡:“若是我不让赵生救你,你到真要把自己的性命给那冀国君?”
傅怀瑾笑道:“我怎么敢。”
晏温轻嗤一声,“我瞧你敢的很。”
抬手抚上伤疤,晏温眉目微沉,指尖在其上辗转流连不停。末了,沿着边缘肿起的皮肤狠狠一按,深红的甲痕瞬间显露在上。
晏温眨了眨眼:“疼吗?”
“不疼。”傅怀瑾顺势握住他的手,微微低身,在他的脸侧亲了亲,“倘若小殿下瞧他不顺眼,我把他杀了就是。”
“他是你父王。”
“那又如何?”
晏温:“......”
轻轻挣开傅怀瑾的束缚,晏温伸着双手捧起他的脸颊,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颇为认真道:“傅子渊,那个位子,你必须光明正大的坐上去。任何属于歪门邪道、旁门左只的法子你都不能碰,因为那些东西,得来容易,摆脱却难。我不想以后史官论册里的你被后人唾骂传位不正,又或是......”
晏温顿了顿,继续道:“弑父篡位。”
傅怀瑾喉头一哽,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而就在这时,外面传来马蹄阵阵,有人轻扣车窗,“暖香阁到了。”
晏温一愣,下意识想抽回手,可傅怀瑾却反攥住他的指尖,轻道:
“我答应你,不会动他。”
*
朱红大门前的墨青石板旁挤满了人,他们个个都裹着厚袍子站在纷扬大雪中,吸着鼻涕眼巴巴望着其上快被冻实了的米白绢布。
一眼看去,朱笔标注稀稀拉拉。
前来计数的姑娘得费好番功夫才堪堪挑出一篇冒头的戏目。
“不比当年,不比当年喽……”待姑娘走后,人群骤然响起一阵唏嘘,紧接着哀叹连连。
一手抱汤婆子,身披毛翻大氅的公子被冷的直跺脚,缩着脖子,脸上憾色尽显:“想当年何人不晓暖香阁内梁祝曲,梁祝二伶名动城。那时还何须这墨青石板引彩头,谁人进香阁不是为梁祝而来?”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附和,此起彼伏的叫嚷如同蚊虫,嗡嗡声扰的人心烦意乱。
晏温下车时,正见此景。
傅怀瑾将他护在怀里,凝眸瞧向眼前挤在一处义愤填膺的人群。
人群吵吵嚷嚷,几个彪形大汉被推搡着,一时气血上涌,撸起袖子挥拳就要打过来。
可就在转瞬间,眼前一道人影闪过。
大汉只觉腿根一疼,双膝发软,紧接着只听“扑通”声响,大汉虚壮的身体一歪,整个人竟直直飞出去,滚了一身的雪粒,直到跌进不远处扫起的雪堆中才停住。
顿时,周遭鸦雀无声。
就连准备冲上前帮忙的同伙都滞住了脚步,人群一脸惊恐的望向持剑站在面前,面露寒色的侍卫。
这人身着墨蓝色窄袖束装,与寻常侍卫不同,只用一根黑色发带绑发,隔一面扬扬大雪,发带随冷风飘逸掀出尾端略显潦草的绣纹。
如枯叶荒枝栽于深山白水间,格格不入,方枘圆凿。
随后只见出鞘剑芒偏光掠过,那侍卫淡淡瞥了眼面前吓作一团的众人,低声斥道:“滚,别在阁门前闹事。”
语毕,人群纷乱如鸟兽四散,走时也不忘把还埋在雪堆中痛的直哼哼的壮汉拉起。
那大汉然全没了方才的嚣张气焰,他垂着脑袋,涕泗横飞,恐惧使他挪不动脚,幸得身后围过来的几个小弟,他们合力架起大汉的肩膀,连扯带拽,屁滚尿流逃也是的走了。
此时,身后暖香阁大门缓缓打开,从中涌出十几簪花女子,她们手中卷着青色绸布,并排立于雪阶之上,为首一娘子则捧着刚刚姑娘们计数的布笺,手持墨笔勾画着其中的计入人数。
良久,娘子才搁下墨笔,抬眼扫视一周,目光最后落在了傅怀瑾身上,她道:“诸位请先随姑娘们前往卿曲堂听曲儿,堂中茶水酒液早已备全,敬候尊驾。”
在跟随卷青绸的姑娘们走了一段路后,傅怀瑾牵着晏温停在了无人廊亭的转角处。
傅怀瑾悄悄握住他泛凉的手腕,不着痕迹的靠了过来,宽大的衣袖遮住了二人眼下过于亲密的距离。
“随我来。”他说。
晏温顺从的贴着傅怀瑾的手臂,“去哪儿?”
傅怀瑾瞥了眼身后始终垂着头的侍卫,“去寻暖香阁二伶之一的徐濯枝。”
闻言,那侍卫身形一僵,忍不住抬眸看向面前的傅怀瑾,却冷不丁撞进了一双黑沉如水的眸子中。
“北陆,”傅怀瑾笑道:“终于舍得给点反应了?”
北陆愧的又低下头,“奴才知错。”
晏温皱起眉头,看过去的眼神充满犹疑。
“你,”晏温走上前,弯起的指节捏住北陆的下巴,迫使其抬头与自己视线交汇,“是不是前些日子来送药的侍卫?”
北陆别开眼:“正是奴才。”
总觉得哪里不对。
晏温看着他,手上松了力气。
廊亭外的雪逐渐小了,飘渺晨光慢慢铺过阴寒,从木柱中一束一束挤进来,照在北陆略显单薄的肩膀上。
见状,晏温眉头蹙的更深,彻底松开手,他退后一步,下意识拉开了二人距离。
不知为何,这个侍卫给他的感觉和一般侍卫不同,就像一团厚重的蚕丝,即使用刀划开表面,内里依然封闭杂章。
此时不远处骤起一阵乐曲欢鸣,混着咿咿呀呀的戏腔,随日光落入廊亭。晏温抬手挡住有些刺眼的光色,视线顺着摇晃树影斑驳,望向廊道尽头。
那处站着一位姑娘。
也不知道她在此停留了多久。
“姑娘?”晏温试探出声。
那人没应,许是没有听见。
晏温举步想要上前,却被身旁的傅怀瑾按住了双肩。他微微弯腰,俯身系紧晏温襟前松了的绑绳,在他耳边轻道:“殿下,她便是徐濯枝。”
晏温一顿,面带诧异看向尽处白净俏丽的女子。
她只一件银红单衣,施施然立于雪地寒凉间。
她的脸白的像轻青的玉,发髻的心子里扎着一小撮晶亮的粉,被落雪打的潮湿。
徐濯枝就这样静默在雪地中,如冬日的鸟栖在枝头。
冻的久了,往日鲜亮的羽毛暗了,却还不飞走,直勾勾的朝前望着,像灼热翻滚的火焰,毫不避讳收敛。
隔着一道雾纱风屏,鲜艳而垂坠。
她在看北陆。
傅怀瑾侧过身,不经意间切断了这道过于袒露炙热的目光。
徐濯枝这才回过神,眼睛平直的扯出一条线,空洞洞的转向傅怀瑾。
“徐姑娘,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徐濯枝鼻尖一酸,眼下的红痣都兜着光,“许久未见,别来无恙。”话虽是对着傅怀瑾,可余光却不受控的瞥向廊柱阴影下的少年人。
晏温听她气声不对,紧接着便见那细弯柳眉下,似由落雪折断的冰棱,发出亮晶晶的闪,时而日头晒过,淌了一地的水儿。
“哎呦我的姑娘啊!”转角忽地出现一梳着油松麻辫的娘子,她拍着手掐起尖细的嗓音,颤颤巍巍的朝徐濯枝扑来:“你真是让我好找!”
晏温看着那麻辫娘子把人抱了满怀,随后拉起她的手,眯眼仔细瞧着。而后在瞅见眼角的两道湿痕后,如临大敌,歪着身子瞪眼怒斥道:“可是哪个登徒子又冒犯了姑娘??”
徐濯枝定了定神,对她勉强的笑:“娘子误会了,只是重见旧友,情难自抑罢了。”
“姑娘久居后阁,何来的旧友……”
说着,麻辫娘子转身看向廊庭下静立的三人,目光从中一一扫过,直到看到了站在最后的北陆。
蓦然睁圆了眼,此刻烦躁的情绪突然融化了,成为一捧一捧泛着涟漪的清泉。
麻辫娘子红了眼圈,迎着人走去,坡了的脚一瘸一拐的,上上.下下。
她用那浑浊的眼睛打量着面前的侍卫,眼泪直愣愣的流下来,嘴唇掣动了一下,似乎是想笑。
“北陆......”她的声音轻飘飘的,浮在清泉上,微微发抖。
北陆垂下眼,应道:“我是。”
霜浓风重的霏雪终于停了。
徐濯枝隔着一条廊道的距离望向北陆。
裹着淡白的纱,太阳光摇摇晃晃的跳到北陆脚边,攀上这人墨蓝的袍子,渐渐把那双黑褐色的眸子染的透亮。
徐濯枝只觉手脚都是冷的,两条胳膊僵直的贴在两侧。她低头盯着鞋尖上坠着的几颗雪白珠子,心里沉坠着。
仅仅就只是瞧了几眼。
徐濯枝捏紧手心,深呼一口气,再不敢看北陆,而是抬眸看向傅怀瑾:“傅公子,抱歉。”
傅怀瑾轻笑出声:“若是姑娘反悔,如今尚可挽回。”
来不及阻止,此话一出,落在后头的麻辫娘子疑惑的朝徐濯枝看过来,她问:“反悔什么?”
站在傅怀瑾身边的晏温回道:“或许娘子是否知晓城门前贴着的那封北昭信件?”
“那是自然。”
“为合两国之好,臣奉国君旨意,与七殿下同来暖香阁择美人以备往北昭之要,”晏温从怀中掏出一张泛黄信纸,笑道:
“而此信,为徐姑娘自荐前往北昭的策举。”
来暖香阁之前
傅怀瑾:小殿下,这寄信的徐濯枝和北陆是一对儿。
晏温:真的?
傅怀瑾:千真万确,不过现在还是徐姑娘的单恋阶段。
晏温:那徐姑娘单恋多长时间了?
傅怀瑾:十年。
晏温:......(我的母语是无语)
面对身后不开窍的侍卫,晏温贴着傅怀瑾,抬脚轻轻踹了踹:一会配合我演戏。
傅-老戏骨-怀瑾:OK
晏温:七殿下,咱们现在这是去哪儿啊——
傅-接戏-怀瑾:去寻暖香阁二伶之一的徐濯枝。
一直在后边将二人动作一览无余的北陆:......
刻意,非常刻意。
太刻意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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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