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虽才到酉时,浓郁夜色吞没天际,衙署正堂的灯光却亮得有些晃眼。
淀海太守在场,叶悬玲不能直说什么,只是将《五行毒经》展现在众人面前。
这本书已经十分老旧,怕是已有好几年岁月磋磨。
书中写道:“水眼祭阵需要在月圆之夜,阴气最盛时毒水扩散,完成最后人祭。”
现在手中的线索丝毫没有提到傩面人祭祀就将将时间定在何时,不过她在安平县时背着师傅偷看的那些书,倒是让她对阴阳五行略知一二。
月圆之夜时,阴阳交汇之处,夜半,阴气最盛。
“大人需要现在通知全城人停止使用地下水,井水,以及溪水所有活水,这其中想必已被有心之人扩散剧毒,长此以往淀海所有民众定会……”叶悬玲神色紧张,却又非常认真。
太守闻言,没回话又看向坐在一旁撑着下颌全然注视着叶悬玲的纪厌,片刻,他道:“大人,您觉得呢?”
“叶医官是我的副手,她的安排自然就是我的安排。”纪厌道。
理论上,锦衣卫不会插手州府事件,但这件事早就向太守解释过,这场规模有筹划的人祭不是寻常之人能谋划出来的。
以此在调查出皇族贪污案涉及的地点不得不在淀海实施权力。
“是。”太守很快命人安排了下去,但因为这件事不能闹大,便仅仅指使了十多个人挨家挨户亲自下达。
但并不知道淀海傩面人除了他们已知到的班头和戏子俩人还能有谁,淀海一个州府不可能俩人将什么事情都能做到完美无缺。这件事情一旦下达,另一方人便会知道。
若是不下达这样的命令,还准许百姓饮用地下水,任由毒素在身体中扩散,那淀海不知何时就会成为下一个安平。
思忖片刻,叶悬玲还是认为众人的性命重要一些,只要这里不会成为下一个安平,凶手注定会被绳之以法。
商量着,叶悬玲觉得今夜就必须将班头和戏子控制住,但不能以“人祭”“傩面”这些理由将他们押起来。
但这些事情不能由叶悬玲说了算,也就全权交给太守去做这件事。
“纪大人,我们就先行离开罢。”叶悬玲轻声说道。
三人一同离开衙署,三七便前往老药铺查看“坎生”的住处以及这个名为“坎生”的人。
等三七走后,叶悬玲才继续了刚才的话题:“纪大人倒不必担心我会做出什么违反纪律的事情来,既然我已收下令牌,认下这个职位,便会认真为你做事。”
纪厌突然轻笑出声,一字一顿:“为我做事?”
“是。”
“好。”纪厌应下,“那叶小郎中现在说说,我们现在去干什么?”
叶悬玲看着他的眼睛,半晌没出声。
如果,她在想如果没遇见他,她还真不知道她能用什么法子将这件事情背后的人查出来。林合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怎么算也是个富商,宅中下人也不少。
亲女失踪几月有余,报了官却什么线索都没能查出。谁能说官府就一定清正廉洁,秉公守法?谁能从中知道谁为谁做事,谁蓄谋已久,谁从局中挑出关键又透明的丝线。
但谁又能全信谁呢?折疡是将他拾回的第二日发生的,五行案是她引领她去发现的,这些东西谁又能说得准呢。
至少先依靠眼下他递于她手中的身份罢。
上次来到淀海,师傅还未身死,安平还未覆灭,东道山上是他救下自己,那时她真的将他视作朋友。
在安平县时,她也没什么友人,她不知道她小时候是怎样过来的,总不能是她和师傅一起玩泥巴,或是师兄。
她的那位师兄早在一年前便前往京城,也不知道是做什么去了。
她不敢上京城,更不敢遇见师兄。师傅的事情还未有结果,她更不想将这件事告诉师兄,扰乱他的宁静,他的心。
如果真的遇见了,她该怎么说呢?为什么全县单单她活下来了?
她不敢,她现在都不能认清自己,她是这样一个人,贪生怕死,推卸责任。
思绪回转,叶悬玲才开口:“我们需要联合县衙,安排人手,这几日城郊以及临溪都要紧盯,三月之后便是阴气最重的时间。”
“但现在,还不能确认,水眼究竟是哪里,临溪三面环水,地下河通至城内,但并不知道那些人是将城郊视为水眼,还是临溪。”叶悬玲垂下眼睫,“又或者是破庙下的神龛就是一切的源头?”
她在问他,他却等了许久才开口:“也许是,不过我们今晚还要去一趟吗?”
他看见她眼下的一抹青色,本该清亮的眼眸中现在布满红血丝。
“要,我们得快,如若淀海水质遭到污染,那么这里或许会变成下一个安平。”叶悬玲说着,认真看着他。
“不如,我去吧?我会带人一起去勘察,今夜你好好休息一下。”
叶悬玲摇头:“不行,我必须得去,你能分清药粉有哪些药制成吗?”
“能啊,卫中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医官,更何况我又不是没见过时汜草。”纪厌说着朝她挥挥手,“行了叶小郎中,我希望你还是去休息,可别在关键时候掉链子。”
“你一个人去吗?”叶悬玲问。
“我会按你说的,安排人手对郊外以及临溪,破庙进行勘察,这几日都对这几个地点让官差埋伏。”纪厌轻声道,“但在这之前,这几日你应该休息好。”
他已知叶悬玲所说的月圆之夜,不过他对这些东西,这些事倒是没这么在意。不管这背后的凶手是谁,不管谁生谁死,也不管傩面人会对庆元进行几方人祭。
他通通没放在心上。
不过只要她要查,她要做,也就随她去了。但至少不该是以身体作为代价交换。
这倒是让他想起很久之前的事,他也不能说请,那时候的她也许不会觉得累,但会感到消沉,麻木罢,那时候她会想找到自己吗?
不会。
纪厌在心里默默回答自己这个关于她的问题,行尸走肉不会有灵魂,亦不会觉得那些事情不是该她做的事。
那时的她不会是她。
现在的她也不是她。
只有上一次的淀海一行,才应该是真实,毫无虚掩的她。
一小颗水珠落到他的睫毛上,他抬手拂去:“下雨了。”
天边也就簌簌落起大雨,俩人并肩站在屋檐下。雨水推挤成一个个小水洼,叶悬玲伸手借助屋檐上的以及天边飘来的雨水,手心还掺着几丝凉意。
是雨夹雪。
片刻之余,这一小片玉白便融化在她的手心,和雨水混为一谈了。
“纪厌。”叶悬玲突然喊道,“锦衣卫随行医官这个身份,我接下了我还有拒绝的余地吗?”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话语表达有些不清晰,她又接着说道:“我是说,一旦我不想做这个职位,我能拒绝吗?我能不做吗?”
“如果你不做,你想去哪?”纪厌问。
“你知道的,锦衣卫不一定能和这案件有关联,我也不能确定这五行案就一定能与安平覆灭案有关。”叶悬玲的睫羽覆盖住她眼底的神色,“所以如果这件事情没查出来,没有结果,我是不可能……待在锦衣卫的。”
她的话说得很明白,有这样一个身份,只是为了方便罢了。
她等了很久,还是没等到他的回答。
扭头去看他时,屋檐上挂着两盏暖黄色的灯笼,微光斜斜朝他洒下来,映照着他干净利落的面部线条。额前的碎发被镀上一层灿烂的金边,模糊朦胧,一点也不真切。
这样的场景下,她刚好能看见他的下颌,皮紧贴着骨,她似乎还能看见白骨,她想起破庙中无辜身死的两名少女。
哪家的姑娘容得这样的结局,衙署甚至没让一丝消息露出,林合娇纵的亲女显然已经没了生息。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这样想着,不知道是在同情林合父女的遭遇,还是想到了无一人鸣不平的安平。
权贵僚属,官官相护,多为奸佞。
除去这些达官贵族,还能有谁能做到如此地步,一乡人,一城人,在那些人眼中不过蝼蚁。
安平已不是她的故乡,叶悬玲也不能是她的名字。
“当然,你来去自由。”纪厌最后说道。
“多谢。”叶悬玲像那些官差一样对他拱手行礼,“纪厌,那这两日就按照我们的约定行事,至少在不能让淀海死于非命罢。”
“那纪厌,我便先回客栈,我得去看三七找到了什么线索。”叶悬玲淡淡莞尔。
“淋雨回去?”纪厌的灰色眼眸中有了些许亮光,说不清是这灯笼光的影响还是什么,他的目光一直紧盯着她,“不是说要好好休息?怎得连着凉都不怕了?”
“雨会停的,现在这点雨也不是这么重要。”
“叶悬玲,你是很不想和我待在一起,是么?”他问。
叶悬玲眼中闪过一丝警觉,细微,不易察觉。
至少眼前这人,还是不能够轻易相信,她能感觉到,面前的这个人心底有秘密,而且是有关于她的,一件他想要拼命隐藏却又从他的眼底流露出来的秘密。
她看着他的眼睛,总觉得那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
那里,哪里?
她说不太清。
“纪厌,我并不是不想和你待在一起,只是现在我要回去休息了,就像你说的。”叶悬玲解释道,又觉得自己说的这句话,意思不太明确。
“那你是想?”没留时间让她回答,纪厌突然轻微“嘶”了一声,他捂着腿部半曲着身子,拧着眉,表情有些难看,“看样子这一夜我走不远了。”
叶悬玲转脸,心一沉,难不成她当时给他的伤口没处理好,导致毒素扩散?
他们还站在一家店铺外,外头下了雨,手上又没有医箱,她是不能在这给他处理的。
“是在郊外受的伤么?”叶悬玲问,随后她叹了口气,往四周看了看,“实在抱歉,是我的过失。”
“也许是我没处理好,这样罢,找家医馆看看,现在我也没有医箱,如果有,我也许也不能替你处理好。”
叶悬玲还想说些什么,纪厌却打断她:“不该是你的过错,是我自己。”
纪厌垂下睫羽,轻微颤抖如同振翅的蝴蝶:“受伤的话,应该不能跑这么远路的。”
“抱歉,这件事情是我没有提醒你。”叶悬玲踮起脚往人潮涌动的店铺里看了眼,“我去问问这家铺子的店家有没有多余的伞能卖给我们,我送你到医馆罢。”
话毕,叶悬玲往里走去,这店铺是家成衣店,不卖油纸伞,不过她也可以问问,她觉得淋点雨没什么,也不是什么大事,但纪厌身上受了伤,如果淋雨的话会好的更慢。
这样不太好。
可她明明记得自己当时处理的方法没什么劣处,不是她在自夸,完完全全能称得上是个医例。
叶悬玲拍散脑中的想法,直接走到前柜,问店家有没有多余的伞。前柜内里,那摆放着一个竹篮,里面放了很多把油纸伞,样式多为泼墨竹兰,给这里的客人应急,想来应当是这店家做的另一项生意。
叶悬玲没打扰到店家生意,店家表现的笑容和善,大大方方将伞递给她,付了钱,便向门外而去。
“我这算给你添麻烦么?”纪厌突然这样问。
“什么麻烦?”叶悬玲撑开伞,等待着他站到她旁边,“要说麻烦,应当是我添的。”
俩人并肩走在一起,雨水打在伞面噼啪作响,听得到让人有些心烦意乱的。
叶悬玲看了一眼他腿上的伤口,问:“要我背你吗?”
“啊?”纪厌短暂惊讶,“不用,能走的。”
末了,他又说,“你扶着我就好。”
叶悬玲一边调整动作,一边尽力将伞面打平,不让雨水浸湿衣襟肩头。
但调整来调整去,好像都不是很方便。
纪厌站在她的右边,她的右手还打着伞,右手还要扶着他,这动作怎么看怎么奇怪。
两个人的距离比刚才更近,纪厌没把重心支点放在叶悬玲手臂上,她甚至感觉不到任何的重量,说是她是在扶着他,不如说是两个人的手臂轻轻地挽着。
因为手挽在一起,叶悬玲能感觉到纪厌走路的时候一颠一颠的,不太利索,有点跛。
衣物料子下,似乎能触摸到对方跳动有劲的脉搏,以及他紧实的手臂。
“纪厌,我在扶你。”叶悬玲提醒,“你可以将重心放在我身上。”
“因为我很担心你。”纪厌看着夜色轻声,不清楚是在说什么时候,“要是压垮你怎么办?”
这句话把叶悬玲逗笑了,她弯着月牙,眉毛乌黑,眉眼如画:“压垮我?”她反问。
“怎么可能压垮我?”叶悬玲道,“纪厌你太小瞧我了。”
“行,是我小瞧你了。叶医官。”纪厌意味深长拖着嗓子说着最后一句话。
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让叶悬玲有些不自在,全身毛发都竖起来寒颤。
纪厌捕捉到她耸肩的模样,露出笑颜。
在这一个瞬间,纪厌似乎看见了安平覆灭前的叶悬玲,该叫她叶悬玲吗?还是该叫她其他什么,他也不知道了,就做叶悬玲罢,只做叶悬玲。
暗淡微弱的月光映照着两个人的身影,脚步点过水面,扬起的涟漪。路边的光影飘渺将此刻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随便找了一家最近的医馆,叶悬玲坐到一边,就看着医馆中的医者给纪厌处理伤口。她倒是没什么羞涩,毕竟她也是医者,就算伤的是其他地方,她还是会去看。
她想看看自己到底是哪里处理的不对。
“你要一直看我的话,就走近来看罢。”纪厌眼尾微微垂下,烛火朦胧为他的发梢渡了层金灿灿的边。
“哦好。”叶悬玲离他近了点,但大部分目光还是留给了医者,观看他的手法。这家医馆的坐馆大夫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头发却已经接近花白,“我是在看伤口。”
不知怎得,她突然来上这么一句,让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
“我当然……”纪厌点头,眼睛却没看她,“知道。”
叶悬玲看着伤口,觉得有些奇怪,今天她给他处理的时候明明是同这位坐馆大夫一样的手法,难不成是她的药粉有问题?
她开始怀疑自己。
伤口接近腐烂,将纱布揭开换药,还能看到流出的鲜血,带着甜腥味。
半晌,她的目光从伤口上移开,落到纪厌的脸上。
纪厌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蹙眉,微张着唇,在大夫用药时轻轻发出“嘶”的声音。
一切,她已了然。
不过这对于他来说根本没什么好处,这都说不通。再者,他看上去根本不像那种人。
意图自毁?可他身上的伤根本没多少,根本没必要在这伤口上加深,到底是为什么呢?叶悬玲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没有结果。
纪厌的伤很快就被处理好,付了钱,俩人站在门口,相对无言。
叶悬玲没将心中所想问出口,只淡淡说道:“那我就先回客栈了,你要记得我说的那些,要安排人手。”
“好。”纪厌道,“叶悬玲。”
他喊道:“我上次在安平,跟你说的一起入京只是为了帮助你查到真相,刘大口你也知道他一定还活着,他还有亲人在京城。”
纪厌缓慢又认真地说着,神色柔和,叶悬玲目光没移开过一寸他的脸,她点点头道:“我当然知道。”
“所以你上次是在怀疑我是凶手吗?”纪厌问,“你有怀疑我吗?那次我被你救回去的第二日县里就突发疫病,你会觉得奇怪吗?你觉得与我有关吗?”
一连串的问题,像巨石砸在叶悬玲的心里,让她警铃大作,但他的神情并不像是在问罪,倒像是真诚的想要她的信任。
也罢,那便这样告诉他。
“纪厌。”她道,“我一直相信你,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你。”
叶悬玲说这话时,眼睛被渡上一层怜光,渴求着他真的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
他举起手中的伞,朝她递过去。
天边炸起一道闪电,雷声滚落,光亮足以让叶悬玲看清他的眼眸,雨声被轰隆雷声淹没。
他眼中藏着的秘密,让他的整双眼睛看起来很特别,正如灰蒙蒙的天。
分明雷声这样响,它却依旧能听见颈部脉搏跳动有力的声响,它是这么明显。叶悬玲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样,她是在害怕被戳穿谎言吗?
她没忍住眨了眨眼睛,避开他的视线:“不必了,你更需要。我就先回去了。”
“你在躲我么?叶悬玲。”纪厌没收回伞,就一直举着。
他想,她在怕他知道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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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五行/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