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七月,天朗气清,风和日丽,正是人间好时节。
然而,皎月山庄内的气氛却与这爽朗的天气截然不同,压抑而又紧张。
说起皎月山庄,也算近些年武林中崛起最快的一个门派,仅用十几年便从不声不响,发展到了如今堪与少林武当齐名的江湖大派,着实算的上传奇。
可今日,这名声显赫的皎月山庄中,却发生了一场极为激烈的争执。
“……她平日随心所欲也就算了,但如今竟然杀人越货!官府都追查上门了,你还想包庇她?!”
说话的是个身着绿衣的女子,看着年纪不大,身体因激动而紧绷,一张脸上满是愤怒与恼恨。
在她身后,站了十几位年轻男女,此刻皆是同仇敌忾,共同看向对面一男子。
那男子皮肤很黑,约莫二十来岁,方颌平眉,看起来十分沉稳,正是现下代管山庄事物的三弟子,白风。
“九师妹,”白风道,“事情是否真为云师妹所为尚无定论,现在就言‘杀人越货’为时尚早吧?”
被称作九师妹的绿衣女子名为白灵,闻言不由冷笑,“前日云生月与知府公子当街发生争执,闹得满城皆知,昨晚方公子莫名遇害,三师兄不妨现在出去问问,看看有几人会觉得不是云生月动的手!”
她这话仿佛说出了不少人的心声,当即有人同意道:“确实,况且就算现在不能确定昨夜的事是云师姐所为,可前日总是她无缘无故先殴打了知府公子吧?三师兄你说,她当时要是好生与那知府公子讲道理,咱们皎月山庄怎么会摊上这桩麻烦?师父又怎会被官府的人带走?”
这话说的,仿佛当街强抢民女的知府公子是个能讲通道理的人一般。
可如此荒唐的发言却有人认可道:“就是,说到底还是云师姐做事冲动!要我说,既是她前日打了方公子,那今天就该上门去认错,诚心诚意向方大人赔不是,免得人家错怪旁人,将整个山庄都牵连进去。”
另一人应声道:“不错,的确该让云师姐去给方知府认错,不能连累我们,连累师父!”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堂内不少人皆应和道:
“让她去认错!”
“既是她犯的错,可不能牵累旁人!”
“……”
云生月站在门外,听着堂内对她的声讨一浪高过一浪,“去认错”的呼声几乎要掀翻房顶。
“咚咚。”
她曲起手指,轻轻敲了敲木门。
在各式愤怒的吵嚷中,这声音明明该再细微不过,可它偏偏不知如何越过喧嚣,回响在了每个人的耳边。
“认错”的呼声一滞,众人齐齐看向声音来处。
不看不知道,一看才发现被讨伐的对象正倚门而立,似乎已在那站了许久了。
不少人登时脸色一变,缩起脖子,不太敢去看来人眼睛。
云生月扫视全场,轻笑道:“诸位师兄弟聊得可真热闹呀。”
被她视线扫到的人身体微僵,赶忙将头比方才埋得更低了些。
“你怎么出来了?”白风皱眉看她,“洛师妹呢?”
“被我锁在房里了,”云生月耸肩,“师兄知道的,五师姐心软,又一向疼我,你真不该把看我的任务交给她的。”
白风被气得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沉声道:“回去!”
云生月浑不在意地笑了笑,根本不接这话,只又看向其他人,“我见诸位刚刚聊得热络,怎么我一来,就突然停了呢?”
这话说的,众人又不傻,谁会当面捋虎须呀。
大堂遂继续静默,没人接话。
白灵左右看了个遍,眼见刚才助阵的师弟师妹哑火,似乎再无出头的意思,终是恨恨瞪了那些人一眼,转头道:“云生月,不必在此耍你的威风!不错,你武功高强,大家怕你,所以他们不敢说,好,那便由我来说!”
“愿闻其详。”
“哼!”白灵冷哼一声,愤愤然道:“云生月,你十岁入门,至今不过九载,但大大小小的祸事闯了多少呢?不下百件!如今更是公然对知府公子动手,为山庄惹来祸患!你觉得诸位同门刚才说错了嘛?你难道不该去方知府门前负荆请罪嘛?!”
“负荆请罪……”云生月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觉得很有意思,“九师姐,说来我也觉得奇怪,那日你我同行,你该知道,教训姓方的时,我可全程没有露过脸,更未表明过身份。”
“你说,”她顿了顿,语气玩味,“为什么第二日这事却传遍了全城呢?”
这话的意思实在太明显了,白灵脸色发青,怒道:“混账!云生月,你竟敢污蔑我!”
“错了,”云生月不疾不徐道,“这只是合理怀疑,就如同刚刚师姐对我做的事一般。”
“你!”白灵怒不可遏,眼中的愤恨怨毒几乎化作实质。
“锃——”
长剑骤然出鞘,带起簌簌风声,毫不留情地射向云生月面门。
对同门出手乃是大忌,没人想到白灵会突然动手,甚至就连白风也慢了半拍。
他眼睁睁看着长剑离云生月越来越近,心下大急,恨不能直接瞬移过去。
其他人也是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惊呼声此起彼伏。
云生月面色沉静,眼见剑尖近在眼前,当即脚下用力,一个跃身将长剑踩在了脚下。
她的动作十分随意,似只是临时起意,没用多少力道,可方才锐不可当的长剑却如撞上巨石般,一动也不再动了。
“呼……”白风不动声色呼出口气,正要让云生月将剑还回去,却见她忽然嘴角噙笑,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
不好!他心中暗道,出手就要夺下云生月脚下的剑,可惜竟又晚了一步。
云生月空中腾跃,借力踢向剑柄,让其转向,朝着来时的方向飞了回去。
她的动作不算快,再加上刚才发生的种种,不少人都回过了神,当即便有几人也掷出了佩剑。
他们知道无法直接拦下云生月的攻击,只希望稍稍挡其去势,好为白灵争取脱身时间。
然而,他们没想到,这本该再简单不过的行动却也在此时遭遇了意外。
“叮哐——”
几柄佩剑尚未靠近,便被凌厉的剑势所震,叮里咣啷掉了一地。
转瞬间,长剑便逼至了白灵身前。
白灵大惊,不敢硬接这一剑,运转轻功连连后退。
她的轻功不差,奈何那剑速度更快,几个呼吸便再次来到身前。
白灵无可奈何,略带绝望地看着尖利的刀刃越逼越近,最后“哐”地一下,直直落回了她腰间的剑鞘内。
力道之大,带得她再次后退三四丈才重新站稳。
满场皆寂!
众人早便知晓云生月武学天赋极高,入门没几年便将浮云剑法修炼到了最高重。但自前年,她击败了原本武功最高的七师兄后,却几乎没再全力出过手。
是以众人没有想到,她的武功竟已到了这个程度!
若真是生死较量,在场九成九的人都绝对接不下她一剑。
实力相差如此之大,众人不得不冷静下来,重新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毕竟以现在的情况看,别说合力逼云生月去负荆请罪了。如果她出手,估计他们得一起跪下来给她请罪。
就连白灵这会也不敢再开口,只是靠在墙边恶狠狠看向云生月。
眼见着场中局势已被控制住,白风也放下心来,“好了,如今师父不在,官府来意不明,我等本就该更加同心协力,万不可在此时内讧,叫人看了笑话。”
他看向云生月和白灵,“你们二人对同门出手,违反门规,但念在未造成祸端,先去罪罚堂,等师父回来处置。”
云生月摇头,“罪罚堂的事稍后再说,我现在要去知府衙门。”
白风只觉头疼欲裂,呵斥道:“你添什么乱!师父的命令都不听了嘛?”
“三师兄,我不是添乱,”云生月神色认真,“只是想确认官府为什么突然会带走师父。”
“方大平贪婪,但却不蠢,未必不知道他儿子不是我们杀的。退一步讲,就算他怀疑我们是凶手,那也应该是来抓我,为何非得带走师父?”
白风道:“师妹是怀疑方知府另有目的?”
“不错,”云生月颔首,“自古侠以武犯禁,现今江湖与朝廷虽井水不犯河水,可他们未必没有想法……再过一月便是武林大会,方大平赶在这个档口找师父,难免让我担心。所以我想去知府衙门,看看他到底什么目的。”
其实从一开始,不少人就是打着将云生月交给知府处置,以此保全皎月山庄的心思。
只不过经过方才那一遭,众人都明白了她的可怕,只能放弃了这念头。
但没人能想到,她会在这个占据优势的当口会主动提出去衙门!
毕竟那是人家老巢,敌众我寡,就算她武功再高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白风也愣了下,然后果断拒绝道:“不行!我不同意!”
云生月也不恼,问:“不同意的话,三师兄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白风被顶的一滞,调整了下神态,努力保持平静道:“师父既然叫我们不要出去,那我们自当听从……我相信师父,他老人家说了没事,那就一定不会有事,我们只需在山庄等待即可。”
云生月微微蹙眉,心中有了些奇怪的感觉。
三师兄并非愚蠢之人,又向来将师父视为父亲,怎么会在此时说出这样的话?
现在想想,他的态度的确有些奇怪,似乎从头到尾都没想过怎么救师父,他怎么能肯定师父一定没事?他到底知道些什么?
云生月心念微动,刚要开口试探,却听远方忽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太好了,太好了,各位师兄师姐,师父,师父回来了!”
稚嫩的声音自门外传来,一声又一声,带着掩盖不住的兴奋与激动。
大堂顿时骚乱起来。
“师父回来了?”
“不知道呀,走,快去看看!”
“……”
众人喜不自胜,一个两个叫嚷着往外跑,结果还没走出两步,便听一个威严的声音道:“都聚在此处做什么?不用练武嘛?”
众人当然识得声音的主人是谁,纷纷噤声,抱拳行礼道:“见过师父。”
白羽墨锐利的视线一一扫过这些弟子,最后停留在白风脸上,“为何让你的师弟们聚集在此?”
“是弟子管束不力,”白风干脆认错,“请师父责罚。”
“自己去罪罚堂领戒鞭,”白羽墨淡淡撂下句,后又将视线落向人群后方,“你收拾一下,先去汐江县走趟镖,然后去洛城给留影门送武林大会的请柬。”
云生月左右看了看,意外道:“师父,您是说我嘛?”
白羽墨颔首,“不错,你已满十八,可以单独走镖,回去收拾收拾,即刻启程。”
这么急?
云生月皱眉,“师父,为什么突然让我走镖?是因为官府那边的事嘛?方大平对您说了什么?您告诉我,我去解……”
“若不愿走镖,也可。”白羽墨开口打断她的话。
云生月一喜,还以为是自己说的话起效了,刚要说谢,便听师父语气平平道,“离开皎月山庄便是。”
弯起的唇角顿时僵住,云生月大脑空白,眼神有些茫然,又有些困惑,似是没懂刚才那话的意思。
她的嘴巴张开又闭起,来回几次,最终还是一个字也没说出。
等她终于回过神,想问问为什么时,前方的人影却已消失不见。
“看来果然还是因为她才闹出的事,要不然师父怎么会安排她现在走镖?恐怕是要让人出去避风头吧,啧啧……”
周围似有若无的议论声传入她的耳中。
“哎,看她先前言之凿凿的样子,我还真信了那事与她无关呢,现在想想,还是太天真了……”
“可怜九师姐呦,一心为了山庄,却遭人这样欺凌。”
“要我说,就不能让她现在走镖,就该将人押到衙门认罪,再去罪罚堂领罪……大伙看着吧,这次就这么轻松放了她,之后人家说不得还会为师门惹来多少大祸呢!”
这些声音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谁所说。
云生月抬眼,看见不远处站着的白灵。
她在人群的最中心,看着这边,嘴角上扬,眼神满是嘲讽与得意。
……
许久,人群陆续散去。
一双手轻轻搭上云生月肩膀,“阿云,没事吧?”
淡淡的清苦药香萦绕鼻尖不散,云生月转头,“五师姐,看来有人帮你把门锁打开了。”
洛玉轻笑,姿容绝世。
她温柔安慰道:“阿云,不必理会他们。惩强扶弱,本就是侠义之道。想想看,前日若非你出手,那卖花姑娘的一生说不得都要被纨绔子弟毁了,比起这个,那些人的酸话是不是实在无足轻重?”
云生月这次是真笑了,“我的好师姐,我的性子,你还不了解吗。你觉得,我真在意那些人的想法?”
洛玉想了想,“那倒不会,要是在意,你方才便该出手打人了。”
“果然还是师姐了解我。”
被五师姐这么一打岔,云生月的心情也恢复了不少。
她叹气道:“我只是不明白,师父为何不相信我,不相信姓方的的死与我无关,不相信我能解决官府的纠缠。”
她的语气带着难以掩盖的失落和沮丧,以至于有那么片刻,洛玉甚至要忍不住开口。
但她最终只是笑了笑,轻声道:“别想了,事情已经过去,你要相信师父,他不会害你的。”
云生月甩了甩头,“算了,他都说准备将我踢出师门了,我哪还敢不听话。”
洛玉有些心疼地摸着她的头发,“既然是走镖,准备总是要做足的,洛城附近刚遭了水灾,想来并不太平,我给你带了些才制的药,方便路上用。”
云生月接过递来的包袱,只觉又是温暖又是无奈:“师姐,一般问题我就解决了,解决不了的多半你的药也没有用,何必还费心做这些。”
“你准备齐全我总是放心些,”洛玉轻敲了下她的额头,犹豫了下又道:“对了,我听说除了水灾,洛城的官场也不太平静,前阵子才刚死了个从宫里出来的内侍,你行事千万小心,别牵扯进这些事端里。”
“师姐放心,”云生月乖乖点头,“我不是小孩子了,做事有分寸的。”
洛玉又抱着她哄了一会,最后道:“你第一次单独出门,带上小白吧,万一遇见什么事,也好让它回来报信。”
云生月应了声,“那师姐,时间不早,我就先走了?”
洛玉笑着颔首,目送她的背影渐渐远离,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下来。随后,她不动声色朝着某个方向看了一眼,眼中隐有冷意。
……却不知究竟是对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