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头的暗涌尚未平息,诡异的事便接踵而至。
宁秀园住着叶泽全校的女生,数十间宿舍,一向由住在园门的管理员大婶打理得井井有条。平日里大家都懒得锁门,也从未出过岔子。
可近来,园中却窃案频发——从饭票、手表,到文具、饰品,无一幸免。女生间渐渐弥漫开一股彼此猜疑的空气。
最令人不寒而栗的,是封轻的遭遇。她不仅丢了钱和饭票,物品更遭人恶意毁坏:随身听被摔得四分五裂,衣服被剪得七零八落,床上的被褥湿漉漉地透透——竟是被人泼了水。
这已不是偷窃,而是针对她个人的报复。可谁会这样恨她?
封轻环视园中一张张熟悉的脸,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头顶,浑身发冷。
她向宿舍管理处详细报告,事情很快惊动校方。领导震怒,决定立案调查。
宁秀园一时人心惶惶。所有女生被逐一约谈,排查嫌疑;每个人的箱笼都被打开检查,核对有无他人物品。
调查很快有了结果,但校方对外严密封锁消息。据说肇事者将被开除,为维护叶泽校誉,处分决定不予公开,仅通知本人。
封轻以为这场风波会悄然落幕。然而不久后发生的另一件事,却将那位藏在暗处的“妙手空空”,彻底推到了全体高三文班同学的面前。
晚自习的教学楼灯火通明,每间教室都静得只剩下书页翻动、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高三文班的学习气氛一如既往地紧绷。班主任老严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沉声道:“孟燕,你出来一下。”
他经常这样喊学生出去谈话,大家抬头瞥了一眼,又习以为常地埋下头去。
孟燕不太情愿地站起来,脚步拖沓地挪了出去。
她刚在走廊站定,老严却侧身绕回教室,迅速下达两条指令:请两名女生立即收拾孟燕所有书本,送回宿舍;再请三名男生,等课桌清空后,把桌椅搬去他的办公室。
五名被点到的同学虽茫然,却不敢怠慢,立刻起身执行。
老严这才转身走出教室,脸色冷峻,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
“孟燕,这里没有你的位子了,你可以回家了。”
这句话像一颗冷水溅进油锅。教室里所有脑袋如春笋般齐刷刷抬起,众人面面相觑,脸上写满惊愕。
孟燕僵在走廊上,一言不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书本被收走,课桌被搬走。她脸上由红转青,由青转白,最终跺了跺脚,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老严才踱回讲台,语气凝重:
“孟燕因违反校纪,已被学校开除。此事到此为止,任何人不得议论,继续自习。”
他只抛出这么一句言简意赅、极具个人风格的通知,便不再多言。背起双手,在过道里缓缓踱了几圈,而后又悄无声息地踱了出去。
教室里的脑袋互相瞅了瞅,又一颗颗低了下去。
一切恢复原状,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封轻发了一会儿呆,也继续埋首,同面前那道刁钻的几何题较劲。绞尽脑汁,渐渐浑然忘我,忽听“啪”一声轻响,一个纸团落在眼前,吓了她老大一跳。
她迅速伸手按住纸团,抬头四顾,只见隔了一条过道的杜晴薇正朝她挤眉弄眼,连连比画。
展开纸团,几行小字跃入眼帘:
“可靠消息:调查员在她那儿搜出一堆赃物,她死不认账。学校让她走人,她还赖着不肯动。老严不愧是铁腕,直接釜底抽薪——太绝了,大快人心!” 句末还画了个雀跃的笑脸。
封轻默默将纸条折好,心中却并无欢喜。
她想起检查结束后,自己被叫去校长办公室认领失物。
孟燕就站在一旁,始终沉默地盯着她。那嘴角似笑非笑的弧度,那眼中隐隐流动的恨意,还有那些藏在暗处的恶意……每想一次,都像有凉意顺着脊梁往上爬。
她实在高兴不起来。
究竟是哪里得罪了她,值得她这样恨?
难道是为了喻行远?可他们之间,明明什么都没有。
封轻想不明白。
正因这份不解,当孟燕离校前拦住她,低声说“有要紧事想和你谈谈”时,封轻犹豫片刻,还是答应了。
她们约在叶泽校外的河边。
那是通往长江的潜城母亲河,也是叶泽学子课后散步、消乏、散心的好去处。
正值晚自习时间,校外寂寥无人。
月光下的河水泛着清冷幽光,河边沙滩银白,宛如一地碎银。
这本该是个宁静美好的夜晚,却发生了一场极其糟糕的谈话。
孟燕抱膝坐在河边,见封轻走近,神情异样地笑了笑:“你来啦?”
封轻在离她两步远处停下:“你说有要紧事,说吧。”
孟燕咬了咬唇,语气忽然转为哀求:“封轻,你能不能帮帮我?你家境好,有背景,你爸妈和校长老师都熟……算我求你,你帮帮我,动用你家的关系,也许能让我不被开除……”
封轻被她这异想天开震得目瞪口呆:“你在胡说什么?我家哪有那样的影响力?不是我不帮,是我根本帮不了!”
孟燕眼中顿时现出困兽般的绝望,声音尖利起来:“是你打的小报告,是你害我被开除的!都是你害的!你把我害成这样到底有什么好处?”
异想天开不成,便倒打一耙?
封轻也怒了:“我的东西被偷被毁,难道不该报告学校?难道该任由人偷、任由人毁?我怎么害你了?是我让你偷东西的吗?还是我让你毁人财物了?你不做这些事,再多的报告也抓不到你!你偷的不是我一个人的东西,是整个宁秀园所有女生的!我害你?你还要怎样颠倒黑白?”
孟燕双手捂脸,忽然哭出声:“像你这种人,怎么会懂别人的可怜?你知道有人穷得连件好看的衣服都买不起吗?你知道每个月生活费东拼西凑是什么滋味吗?”
她涕泪交加,恶狠狠地道:“那些东西,那些漂亮的玩意儿,凭什么你们都有我没有?凭什么我只能干看着难受?你们不过是投胎投得好,家里有钱,有什么了不起!”
空气仿佛也被她的哭声糊住了,黏稠得让人窒息。
鲁迅先生说得对,“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她毕竟已受到惩罚。再责问,又有什么意义?
封轻想起高一刚入学时,孟燕也曾笑着和她分享从家里带来的咸菜。她们就着咸菜啃馒头,那时的笑容里没有一丝阴影……人和人之间,怎么会走着走着,就走到这个地步?
她缓下语气:“不管怎样,穷不是偷东西的理由。你改了这毛病,去别的学校重新开始吧,也许还能参加高考。以后靠自己努力,也能拥有你想要的东西。”
孟燕抬起泪痕斑驳的脸,突然格格笑起来:“封轻,你别假惺惺了。你心里其实很得意吧?你知道我有多讨厌你吗?看到你就讨厌!从分班前就是这样——没有你的时候,英语老师最喜欢我,语文老师也只夸我!可自从和你同班,什么都变了!”
她越说越激动,眼中燃着炽烈的怒意:“英语老师把你当宝,试卷先改你的,难题只问你;语文老师夸你文笔好,朗读也只找你;就连老严也事事偏袒你,还给你开小灶……谁不知道他对你别有用心?还有喻行远,他……”
说到这里,她猛地顿住,像被什么刺痛,语速更快更急:“你凭什么啊?不就长得好看点、穿得好点?我最讨厌你这种蜜罐里泡大的人,装得文静乖巧,其实一肚子勾人的心思!”
封轻从未听过如此恶毒的诽谤。她只恨自己刚才竟对她生出一丝怜悯。不愿再让这些污言秽语玷污耳朵,她转身就走。
世上最深的黑,不在夜色里,而在同龄少女眼底燃烧的妒火。
她们明明读着同样的课本,坐在同一间教室,却仿佛走在两条永不相交的轨道上。不是所有人都能把苦难酿成力量,有些人只能任它腐化成怨毒。
她叫不醒一个沉溺于恨意的人,也安慰不了一颗自甘堕落的心。那些一边流泪一边诅咒的灵魂,她们的故事或许值得叹息,却终究不能成为伤害他人的借口。
她不曾抢走谁的荣光,却成了他人眼中必须打倒的靶子。她不是罪人,却被强行拽进别人的地狱。她的冷静与克制,不过是为了掩饰内心深处的无措。
年少时最深的伤害,不是陌生人的恶意,而是来自同性别、同龄人的嫉妒。
她想起母亲的告诫:在女孩的情感世界里,嫉妒是最危险的深渊,它让人面目扭曲,最终痛的都是自己。她该做的,是引以为戒,然后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