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油墨未干的模拟卷和翻卷起毛的习题册堆里沉重地爬行,终于来到燥热的七月。
一九九五年的高考,像一道横亘在命运前的铁闸,带着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窒息感,沉沉压在每个高三生的头顶。
学校破天荒地放了三天假,喇叭里教导主任嘶哑的声音反复强调着“养精蓄锐,轻装上阵”。考生们如蒙大赦,蜂拥而出。
校门口瞬间被各种颜色的自行车,破旧的三轮车、中巴车塞满,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尘土味和一种焦灼的解放感。
封轻背着书包,站在毒辣的日头下,额前细碎的刘海被汗水黏住,阳光灼得皮肤发烫。同学们的笑闹声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传来,他们三五成群奔向了各自的归途,她却迟迟没有迈开步子。
她的家,在清河镇。离潜城不算远,却像隔着一道无形的界河。
一辆绿漆斑驳、引擎轰鸣的旧中巴终于吭哧吭哧地启动。封轻挤在靠窗的硬塑座椅上,车窗大开,热风裹挟着尘土灌进来。
窗外,大片金黄的稻田在蒸腾的热浪里起伏,低矮的瓦房顶上竖着歪斜的电视天线,偶尔闪过刷着“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或“要想富,先修路”标语的土墙。这景象,像一册翻旧了的、色彩黯淡的连环画,记录着乡镇缓慢的呼吸。
她心里比谁都清楚,这趟车驶向的终点,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一个空壳。
父亲封雷,在清河镇经营着一家不大不小的食品厂,生产些饼干、糖果。九十年代中期,乡镇企业正经历着转型的阵痛,他整日里为原料、销路、三角债焦头烂额,家成了他深夜归来倒头就睡的驿站。
母亲靳华,从妇产科医生做到镇医院院长,在医疗资源匮乏的年代,她的担子重如磐石。值夜班、应付上级检查、处理各种突发状况,生活被责任撑得密不透风。
长兄封轸,生得沉静,从小就喜欢拆解收音机和钟表,后来读了医。手术台上,他的话不多,眼神却稳得像一条河的底流。封轻总觉得,哥哥那双手有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既能缝合伤口,也能让人信任。只是,哥哥生母早逝,与继母靳华之间客气疏离,与父亲更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自打从省城医学院毕业进了潜城医院工作,便极少踏进清河镇的家门。
二姐封轶却是另一种风景。她中学起就自己缝裙子,画样式,别人说她古怪,她只是不屑地撇撇嘴,照样我行我素。她最喜欢的一句话是“逸出常轨”。她不爱回家,总在学校埋头做设计,盼望去不同的地方旅游。她说人生太短,不能只沿一条轨迹滚动。封轶的信总寄得稀,但每封信纸上都溢出色彩,像她画里的线条那样自由。如今她在省城的江淮市读大学,归期未定。
最小的是封轻。她继承了姐姐的灵动,又有哥哥的温柔。别人看她安静,只有熟悉她的人知道,那安静里藏着漫长的自省与不安。她喜欢早晨的风,喜欢在车上看窗外的树影,喜欢写带有隐喻的故事和童话——那种含蓄朦胧的诗意,像风经过帘子边的一瞬轻响。
封家的三个孩子,名字里都带了“车”旁。父亲说,那是希望他们一生都能行得稳、走得远。封轸、封轶、封轻。三个字念在一起,有一种节奏:轸者守,轶者行,轻者思。他们像三列驶在不同方向的车,却在时间的交汇处,始终被同一条轨迹牵系着——那条轨迹叫家,也叫命运。
封家那栋红砖瓦房,常年空旷冷寂,像一座精心布置却无人欣赏的样板间,徒有家具的轮廓,没有生活的温度。
今天,迎接封轻的,多半又是那扇沉默紧锁的朱红大门,和门环上那把她无比熟悉、此刻却觉沉重的黄铜大锁。
封轻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冰凉的触感让她暗叹,“归心似箭”这个词,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福气体会。
车轮碾过坑洼的土路,终于在午后,将一身疲惫的她,吐在了清河镇尘土飞扬的车站。顶着能把人晒化的日头,封轻沿着镇中心的主街往前走。
夯实的土路被晒得发白,热气扭曲着视线。两旁是供销社改制后留下的小卖部,敞开的门洞里传出吊扇嗡嗡的呻吟声,夹杂着黑白电视机里模糊不清的广告或港台剧的对白。
穿着背心短裤的男人们摇着蒲扇在树荫下下象棋,大婶们坐在自家门槛上,一边择着豆角茄子,一边扯着嗓子交换着家长里短。黄狗懒洋洋地趴在阴凉处吐着舌头,几只芦花鸡在墙角刨食。
扑面而来的,是活生生的、带着汗味和红尘烟火气的乡镇图景。
“轻丫头,回来啦?放假了?”
“哟,高考快到了吧?可得加把劲,给咱镇争光啊!”
街坊们热情的招呼声此起彼伏。封轻牵动嘴角,一一礼貌回应:“三婶子好,大娘好,荷花婶子好……” 笑容像一层薄薄的壳,贴在脸上。
终于拐进那条熟悉而幽深的巷子,尽头便是她的“家”。
朱红大门紧闭,那把沉重的铜锁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她掏出钥匙,金属摩擦的“咔哒”声在寂静的午后格外清晰。
推开院门,高大的梧桐树撑开浓密的绿荫,却驱不散院里的空旷。墙根的花坛疏于打理,杂草丛生,只有她几年前种下的那几株美人蕉,不管不顾地绽放着,红得刺眼,黄得灼目,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不合时宜的灿烂。
封轻随手摘下几朵开得正艳的美人蕉,走进冷清的堂屋。放下书包和花,想找个玻璃瓶插起来。刚踏上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脚踩在陈旧的木板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就在这时——
“咚!”
一声闷响从楼上传来,像是重物坠地。
她的心猛地一跳。门是从外面锁的,家里怎么会有人?
难道是……妈妈?
是不是昨天又值夜班了,太累,回来补觉,怕人打扰所以锁上了门?
这种事以前发生过一次,靳华把自己反锁在房里睡过了头,封轻放学回来打不开门,差点以为遭了贼。
一丝微弱的暖意和调皮的心思浮上心头。她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有声响,那妈妈应该是醒了?不如悄悄上去,给她一个惊喜?
她屏住呼吸,踮起脚尖,像只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走上楼梯。停在二楼主卧门口,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丝即将见到母亲的雀跃,猛地推开门,声音清脆地喊道:“妈!我回来——啦……”
最后一个“啦”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烫在了她的喉咙里,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血液在瞬间凝固,又轰然冲向头顶,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刺目的、扭曲的白光。
她真希望,在推开这扇门的那一刻,自己就已经死了。
大床上,两具**的身体像受惊的蛇般猛地弹开,惊惶失措地扭过头来。
男人的脸,是她刻在骨子里的轮廓——她的父亲,封雷。
那个蜷缩着、慌忙用被单遮掩身体的女人,那张年轻却瞬间惨白的脸——魏翠!是她家食品厂的出纳!
封轻僵立在门口,像一尊被雷电劈中的石像。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自己心脏疯狂擂鼓般的巨响和血液冲上太阳穴的轰鸣。
她忘记了呼吸,忘记了眨眼,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那两具纠缠的**像最丑陋的烙印,狠狠地、滚烫地烫进了她的视网膜深处。
几秒,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猛地回神,“咣当”一声用尽全身力气甩上房门,巨大的声响震得门框都在颤抖。
她转身,像被无形的恶鬼追赶,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
不!不是真的!这一定是梦!一个荒诞绝伦、恶心透顶的噩梦!只要跑得够快,就能把这可怕的幻象甩在身后!
她疯狂地奔跑,心脏几乎要炸裂,肺叶火辣辣地疼。然而,那**的纠缠,父亲惊惶的脸,魏翠年轻的身体……如同最污秽的附骨之疽,死死地钉在她的脑海里,无论她跑得多快,都如影随形。
冲到院门口时,眼前一阵发黑,她一头狠狠撞在厚重的木门框上,额角剧痛,金星乱冒,整个人软软地跌坐在地。她挣扎着想爬起来,手指抠着粗糙的门板,身后却传来了沉重、慌乱的脚步声。
封雷衣衫不整地冲了过来,衬衣扣子扣错了位,头发凌乱,脸上混杂着惊骇、狼狈和一种令人作呕的慌张。他伸手想扶她,声音都在抖:“轻轻!撞哪了?疼不疼?快让爸爸看看……”
“爸爸”?
这两个字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封轻的耳朵,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带来一阵阵痉挛般的恶心。她猛地抬头,那双曾经清澈明亮、此刻却燃烧着熊熊烈火的眼睛,死死地钉在封雷脸上。
这是她的父亲?是她从小到大视为山岳、引以为傲、满心孺慕的爸爸?
他怎么敢?!他怎么对得起日夜操劳、为这个家付出一切的妈妈?!
那目光里的愤怒、震惊、鄙夷和最深沉的绝望,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封雷脸上,让他无地自容。
他不敢直视女儿的眼睛,眼神仓皇地四处游移,嘴唇哆嗦着,语无伦次地低声下气:“轻轻……你听爸爸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是一时糊涂……厂子里事儿多,压力太大了……爸爸也是人……也有扛不住的时候……我……我就是……就是放松一下,玩玩……”
玩玩?!
如果说刚才撞见的那一幕是五雷轰顶,将她劈得魂飞魄散,那么此刻这句轻飘飘的“玩玩”,就是兜头泼下的万年寒冰,瞬间将她冻僵,连骨髓都浸透了刺骨的寒意。
玩玩?玩弄一个比自己女儿还要小一岁的女孩?一个靠他家工厂糊口、被他妻子视若半个女儿的女孩?她的爸爸,她敬爱的爸爸,骨子里竟然是个……是个不知廉耻的流氓?!
这个可怕的认知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让她控制不住地浑身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
这时,魏翠怯生生地从半开的房门里挪了出来,身上胡乱裹着一件封雷的衬衣,衣摆下光着两条细腿,头发散乱,脸色惨白如纸,眼神仓惶得像受惊的小兽。
她瑟缩在门边,看着封轻,声音细弱蚊蝇,带着哭腔:“轻轻姐……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
“轻轻姐”?!
这个称呼此刻听起来,是世界上最恶毒、最讽刺的嘲弄!
是啊,她才十七岁。因为家里穷,她初中没念完就辍学了。是靳华看她可怜,又觉得她手脚麻利,才破例让她到厂里当出纳,还常常叫她来家里吃饭,给她旧衣服……她呢?就一直用这甜得发腻的称呼,亲亲热热喊着封轶和她“姐姐”。
封轻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那双被泪水模糊却依然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魏翠,盯着这个曾经眼神像露珠一样清亮、如今却只剩下肮脏和恐惧的“妹妹”。心头仿佛有千万条毒蛇在疯狂噬咬,啃食着她的理智。
她再也无法忍受,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不似人声的尖叫:“住口——!别叫我姐!恶心!你给我滚——滚出去!马上滚——!”
最后一个“滚”字,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吼出来的,伴随着汹涌而出的滚烫泪水。
她不想再多看这龌龊的两人哪怕一秒钟!她挣扎着爬起来,伸手就去拉那冰冷的院门门栓。
封雷脸色大变,一步上前死死拽住她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声音带着绝望的哀求,压得低低的:“轻轻!爸爸错了!爸爸真的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了!你原谅爸爸这一次,好不好?千万……千万别告诉你妈!一个字都别说!求你了!”
这些话像点燃了炸药桶。封轻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恶心、厌恶!她感到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
她开始歇斯底里地挣扎,用尽全身力气去掰封雷铁钳般的手指,掰不动就用牙狠狠咬下去,用脚胡乱踢蹬!
“放开我!恶心!放开我!我就要告诉我妈!就要说!我恨你!我恨死你了!你不是我爸!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永远不——!”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挣脱开的。只记得在极度的憎恶和绝望中爆发出的力量,像挣脱一张肮脏的蛛网。
她猛地拉开门栓,像逃避一场致命的瘟疫,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那个院子,逃离了她曾经称之为“父亲”的男人,逃离了那座十分钟前还让她心之所系的房子。
她发足狂奔,汗水、泪水混合着额角撞破渗出的血水,模糊了视线。她穿过尘土飞扬的街道,穿过那些投来好奇目光的街坊,像一头发疯的小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冲到了清河镇医院那熟悉的、刷着绿漆的大门口。
七月的骄阳毒辣如火,炙烤着大地。封轻扶着医院门口那棵老槐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如雨下,浸透了后背的衣衫。额角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她茫然四顾,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隐隐飘来。
进去吗?告诉妈妈?妈妈会怎么样?震惊?崩溃?愤怒?还是……那个早已摇摇欲坠的家,是不是就在她开口的瞬间,就会彻底分崩离析,化作齑粉?
她要怎么说?怎么开口描述她看到的那些不堪入目的画面?光是想象,就让她胃里再次剧烈地抽搐起来。
她像一只困兽,在滚烫的烈日下来回踱步,泪水无声地淌下,又被热浪迅速蒸干,留下刺痛的盐渍。时间在煎熬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太阳逐渐西斜,拉长了建筑的影子。医院里开始有穿着白大褂的人陆续下班走出来。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面容和善的中年男医生推着自行车出来,是外科的徐建平医生,封轻一向叫他徐叔叔。
他看到门口失魂落魄的封轻,惊讶地“咦”了一声,停下脚步:“轻轻?你怎么在这儿?来找你妈吗?”他看了看封轻惨白的脸色和额角的伤,关切地问,“呀,你这额头怎么了?摔着了?”
封轻茫然地看着他,大脑一片空白,嘴唇翕动了几下,竟连一声“徐叔叔”都叫不出来。
徐建平没等到回答,自顾自地说:“靳院长不在院里啊。她昨天就去潜城开卫生系统那个‘三甲创建’的会了,得明天才能回来。你爸没告诉你?” 他语气里带着点理所当然的疑惑。
“你爸”!
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进封轻的耳膜,瞬间引爆了她压抑许久的恶心感。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猛地冲到路边,扶着粗糙的树干,“哇——”地一声,将胃里所剩无几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吐得撕心裂肺,涕泪横流,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才甘心。
徐建平吓了一跳,连忙放下自行车,跑过来拍着她的背,一脸担忧:“哎哟,这是怎么了?中暑了?还是吃坏东西了?脸色这么难看!快,跟叔叔进去,让护士给你量量体温,打点葡萄糖……”
封轻吐得浑身脱力,虚软地靠着树干,用手背狠狠抹去嘴角的污渍和脸上的泪水,声音嘶哑得厉害:“……谢谢徐叔叔……我……我没事……就是……就是太热了……跑得太急……我妈不在……那我……我先回去了……”
她挣脱开徐建平搀扶的手,摇摇晃晃地转过身。
回去?回哪里去?那个充满了肮脏和背叛的“家”?
她像一缕游魂,漫无目的地在镇子里游荡。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等她浑浑噩噩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郊外那条浑浊的、漂浮着水草的河边大坝上。
夕阳沉入了地平线,只留下天际一抹暗红的余烬。大团大团铅灰色的乌云从四面八方涌来,低低地压着,空气闷热粘稠,酝酿着一场夏日的暴雨。
浓墨重彩的天空下,远处是影影绰绰的青瓦房顶,几缕稀薄的炊烟升起,隐约还能听到孩童归家时模糊的嬉闹声。一切都充满了归家的安宁,除了她。
她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靠着坝上一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缓缓滑坐到粗糙的树根上。喉咙干得冒烟,胃里空空如也,却感觉不到一丝饥饿,只有苦涩的胆汁不断上涌。
她抱着膝盖,呆呆地望着浑浊的河面。
河里,一群麻鸭正悠闲地游弋。鸭妈妈“嘎嘎”地叫着,带着一群毛茸茸的小鸭,在水草间穿梭觅食。吃饱了,玩够了,它们排着队,摇摇摆摆地上了岸,抖落一身水珠,朝着有炊烟、有灯火的方向,蹒跚而去。
它们都有归处。而她,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孤儿,无处可去。
纷乱的思绪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她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头上还扎着两个羊角辫,夏夜在院子里乘凉。竹床,蒲扇,井水冰过的西瓜。夜深了,她困得小鸡啄米,父亲总会温柔地抱起她,手臂坚实有力,在她耳边轻声说:“轻轻,该回房睡觉啦。” 那怀抱,是幼小心灵里最安稳的港湾。
她又想起更小的时候,跟着父亲走亲戚回来晚了。乡间的小路坑洼泥泞,布满水洼。父亲怕她的小布鞋沾湿,总是把她稳稳地背在背上。她的小脸贴着父亲温热的颈窝,闻着他身上混合着汗味和烟草的气息,听着他沉稳的脚步声,觉得那宽阔的脊背,就是世界上最安全、最温暖的所在。
还有几年前,她十四岁生日,迷上了篆刻,想要一枚属于自己的印章。小镇上买不到好料子。父亲出差去省城,不知托了多少关系,弄来一块温润的黄杨木。晚上,就着昏黄的台灯,他戴着老花镜,用刻刀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为她刻着名字。她趴在桌边,托着腮,看着灯光下父亲专注而慈祥的侧脸,心里充满了骄傲和幸福:她的爸爸,是天底下最好的爸爸!
那些被时光镀上暖金色泽的记忆碎片,此刻却像最锋利的玻璃渣,一片片扎进她的心脏。每一次心跳,都带来尖锐的痛楚。温馨的过往与眼前血淋淋的现实猛烈对撞,将她珍视的一切都碾得粉碎。
风渐渐大了起来,带着河水的腥气和泥土的味道。冰冷的雨点,终于稀稀拉拉地砸落下来,打在她滚烫的额角伤口上,带来一阵刺痛。
她蜷缩起身体,伸手抹脸,指尖触碰到的,是冰冷的雨水和滚烫的、怎么也流不尽的咸涩泪水。
四周的虫鸣声在雨声中显得格外聒噪。晚风卷来远处油菜田残留的花香,甜腻得令人窒息。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吞噬了天地间最后一丝光亮。黑暗,无边无际地笼罩下来。
她紧紧抱住自己冰冷的膝盖,恐惧和无助像冰冷的河水一样将她淹没。但她依然固执地不愿挪动一步,不愿回到那个让她恶心的地方。
疲惫、寒冷、饥饿、巨大的精神冲击像沉重的磨盘,终于将她最后一丝意识碾碎。她歪倒在湿漉漉的树根旁,在越来越密的冰冷雨水中,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混沌的意识深处,似乎有刺眼的光柱在晃动,穿透紧闭的眼睑。一个熟悉到让她心碎、此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焦急和颤抖的声音,在她耳边一遍遍响起,像从很远的水底传来:
“轻轻!醒醒!轻轻,别睡!睁开眼睛,看看妈妈……”
不……不要醒……
她的头像要裂开一样剧痛,身体冷得像冰块。她只想沉沦在这无边的黑暗里。如果不醒,是不是那些可怕的画面,就真的只是一场荒诞的噩梦?醒来,噩梦就会消失?
可是,那呼唤声越来越清晰,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一只冰冷颤抖的手抚摸着她的脸颊。最终,一股强大的力量,还是将她从那冰冷的深渊里,硬生生地拽了回来。
她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晃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医院病房惨白的天花板,还有……悬挂在头顶上方,那晃动着透明液体的盐水瓶。冰凉的液体,正通过手背上的针头,缓缓流入她的血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