迂折独自玩够,跑过来拱魏怀信,转几圈,跑到门外又折返回来,黑亮的眼睛无声注视他,脑袋撇向门口处。
“你想出去玩?”迂折响亮吠叫几声,半个身子压到他身上,诺金受不了拥挤,伸出爪子要挠它。魏怀信站起身,手格开诺金不悦,拍拍迂折脑袋:“走吧。”
黎斯不动,继续喝茶,打量几眼:“魏兄,你是不是喂迂折太多,它都快胖成绒球了。”
“没有吧,”他弯下腰,试图把狗子抱起来,证明它不太胖,“......呃,好像是有点。”
迂折不满反驳几声,一溜烟跑到门外,忙跟上去,不忘扭头对黎斯说:“黎兄你先坐会,我失陪一下。”
黎斯站起身,伸个懒腰,拍拍他略显僵硬肩膀:“就不打扰你,去和迂折好好玩,我先回去。”
目送黎斯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那抹带着红茶信香暖意也随之淡去,只余下庭院里迂折欢快吠叫和诺金不满喵呜声。阳光斜斜地洒在青石板上,拉长了清瘦影子,空气里浮动着自己那丝若有若无的清冽菊香,此刻却像一层薄纱,裹着心底被撩拨起的涟漪。魏怀信抱起猫,迂折小跑出门,亦趋亦随,不时回头看看他是否跟上。它忽然闻到熟悉气味,瞬间跑没影,魏怀信追不上,任由它离去。一声响亮的吠叫传来,还有前几日无奈调侃它是“小胖狗”的声音:“迂折,出门散步,他呢?”
诺金从怀中蹦出,亲昵贴上玄色身影,今朝黎斯分享八卦的促狭声音突兀响起“把手藏起来,捂得死死的,不肯给人漏半分”,他顺着视线看去,李岑碕确实把一只手藏到袖中,躬身行礼:“秦王。”
李岑碕身形几不可察一顿。魏怀信低垂视线恰好落在对方刻意收拢、深藏于玄色广袖之下的右手上。袖口严丝合缝,不留半点空隙。空气似乎凝滞一瞬,只有诺金蹭动衣袍细微沙沙声,以及迂折甩动尾巴搅动空气的细微风声。
“免礼。”李岑碕的声音响起,依旧是惯常沉冷,却微妙地掺杂了一丝紧绷。那两个字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霜,带着距离感,也隐约透着一丝被窥见隐秘的仓促。
魏怀信依言直起身,目光平视前方,恰好对上李岑碕扫过来的视线。眼神依旧锐利,带着审视,似乎想从魏怀信波澜不惊的脸上探出些什么。然而魏怀信眼底沉静依旧,只余下那份惯有疏离淡然。他清晰看到,在自己目光触及对方袖口的刹那,李岑碕那只藏在袖中的手似乎更用力地蜷缩一下,指节在衣料下绷紧轮廓一闪而逝。
李岑碕迅速移开视线,下颌线条绷得极紧,喉结几不可察滚动。昨日清晨花海中的短暂交锋,指尖下微凉的腕骨,以及那方素帕冰凉滑韧的触感,此刻在两人之间无声地弥漫开来,混合着魏怀信身上清冽微涩的菊香信香,还有自身浓烈杜康味,在午后的暖阳下奇异交织。
“你的伤.....好些了么?”李岑碕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沉默。话中带着一丝刻意、几乎是生硬的转折,目光落在脚边蹭着自己、发出细弱呼噜声的诺金身上,仿佛找到了一个安全落点。微微侧身,将那只藏起的右手更彻底隔绝在魏怀信视线之外。当诺金的小脑袋亲昵地拱了拱他的靴子时,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一下,泄露出一丝罕见柔软。
魏怀信唇边极淡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弧度。“好多,劳烦秦王挂心,”语气平稳,目光在紧掩袖口上停留一瞬,“倒是秦王,您的伤......”
“无妨。”他把手藏得更紧,像个不愿交出胜利品的匪徒,干脆利落截断话头。魏怀信伸手到袖子里摸索,指尖触到玉石清凉质地,犹疑一下,带着决绝,掏出一个小巧白玉瓶,递过去:“这是伤药,秦王不妨试试,伤口切莫沾水。”李岑碕表情有一时间凝固,随后极缓慢伸出自己未受伤的手,轻轻从他手中接过,指尖微微擦过,烫到一般避开:“谢谢。”诺金爪子扒拉到李岑碕身上,他单手捞起猫,小猫的尾巴拂过面颊,丝丝痒意升起。不知是不是魏怀信的错觉,某人耳朵在阳光照耀下红得滴血。“秦王,在下告辞。”他收回目光,唤来迂折,黑犬屁颠屁颠跑来,小步跟随出门。
他站在原地,远远目送一人一狗离开,风拂过,捎来丝菊香,缓缓漫过肺腑,在胸腔之中打转,转出点点悸动。李岑碕站在原地,直到那一人一狗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彻底隔绝了视线。午后的暖风依旧裹挟着那丝清冽微涩的菊香,丝丝缕缕,固执地盘桓在鼻端,甚至比方才更清晰了些。他垂眸,看着掌心那个小巧温润的白玉瓶。瓶身还残留着一点对方指尖的微凉,以及……那若有似无的菊香气息。这感觉异常清晰,清晰得让他心头那点被强行压下的异样再次翻涌。魏怀信递药时那副平静无波的神情,还有那句点到即止的“伤口切莫沾水”,像细密的针尖,轻轻刺在某个自己都未曾深究的角落。
诺金不安分小小挣扎,李岑碕回神,用一直藏在袖中的手稳稳地托住小猫,手上还是缠着那日魏怀信亲手包扎的素帕,帕上血渍干涸,在阳光下尤为刺眼。视线下垂,落到诺金亮晶晶的眸子里,倒映出面上无限柔情。“诺金,回房,送你个玩具。”他抬头,恢复冷硬,略有些仓促往院内走去。抱着诺金快步穿过庭院,脚下青石板被午后的阳光晒得微暖,却驱不散他心头那片莫名燥意。那缕若有似无、清冽微涩的菊香,仿佛已渗透了空气,紧紧缠绕在鼻端,甚至随着每一次呼吸,更深地侵入肺腑。他下意识地又紧了紧右手,那方素帕柔韧的触感摩擦着伤口,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刺痛,奇异压下了几分翻涌的异样。
回到书房,屏退了侍从,室内顿时安静下来,只余下窗外竹叶的沙沙声。他将诺金放到铺着锦垫的软榻上,小猫立刻被一个色彩鲜艳的羽毛毽子吸引,扑腾着玩耍起来。李岑碕这才缓缓抬起那只一直藏在袖中的右手,解开缠绕的素帕。
素白的帕子展开,中央洇开的暗红血迹已凝固干涸,在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帕子边缘还残留着些许褶皱,是那日人手指用力裹缠时留下的痕迹。李岑碕的目光凝在那血迹上,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帕子一角——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魏怀信的清冽气息,混杂着药味和血锈味。他盯着帕子看了许久,眸色深沉难辨。最终,他并未如常丢弃,那方染血的布块被他捏在指尖,迟疑片刻,终究还是送入浆洗房洗净收好。做完这一切,他才拿出普通布条,动作熟练为自己重新包扎。只是指尖在系结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仿佛还能感受到昨日清晨花海中,另一双微凉手指拂过腕骨时留下的、转瞬即逝的微凉体温。
“迂折,又捡东西回去。”迂折在外面玩得差不多,不知从哪处叼来根树枝,轻轻放在魏怀信脚边,黑亮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响亮吠叫几声。迂折有个小习惯,每次出门,必定带些东西回去。魏怀信度量树枝长度,房间好像没有地方放:玩具,书籍,药什么的占据一大块空间,外加迂折每日不懈捡拾,快没有地方下脚。想拒绝,看向它盛满期待的目光,李岑碕纸条上“恐伤其心”墨迹突兀浮现眼前。他长叹一气,摸摸迂折毛茸茸的脑袋:“走吧,我们回去。”迂折欢快叼起树枝,尾巴随风摇动,小跑向前。路过李岑碕书房,迂折拐个弯,径直向里行去。魏怀信没有阻拦,李岑碕是迂折的主人,自己何妨。“迂折,散步回来了?又捡东西,”房内传来一声吠叫,魏怀信刚好步入庭院,站在门槛外,李岑碕低下头看迂折,左手自然揉它的脑袋,嘴角的笑意怎么压也压不住,“放到老地方。”他拍拍黑犬背脊,抬起头,视线撞到魏怀信身上。李岑碕唇边那抹笑意,在视线触及门槛外那道清瘦身影的瞬间,不仅未曾收敛,反而如同春日冰消般,更加舒展自然地漾开。他揉着迂折脑袋的手指动作流畅而轻柔,指腹感受着黑犬皮毛下的温热与心跳,那份面对爱犬时特有、毫无戒备的温柔,如同呼吸般自然流露,完完全全是真实自己在此刻的显现。
“迂折又捡东西,角落都快堆满了。”他开口,声音里那惯常的沉冷被此刻真实的、带着暖意的松弛感冲淡了许多,语调自然平和,仿佛只是寻常招呼。视线坦然地落在魏怀信身上,眼底带着一丝尚未褪尽的、对爱犬的宠溺,以及因这真实流露而显得格外坦荡的光亮。午后的阳光穿过庭院里的枝叶,在他脚下投下斑驳的光影,也将魏怀信的身影拉得愈发清寂。
魏怀信立在门槛外的光影交界处,庭院里的风拂过他素色的衣袍,掠起一丝清冽的菊香。他看着李岑碕脸上那抹毫无矫饰、纯粹因迂折而起的笑意,以及那份全然放松的姿态,目光依旧平静如水,只微微颔首:“嗯。”语气同样平淡,如同深潭不起微澜。
迂折放好树枝,摇尾奔到魏怀信面前,绕他转了几圈,又返回李岑碕身边,以同样方式转悠。“迂折是什么意思?”魏怀信不明所以,黑犬心满意足横卧两人之间,诺金把羽毛毽子扫下塌,羽毛毽子轻盈落地,不偏不倚,正落在李岑碕玄色云纹锦靴的旁侧。那几片色彩斑斓的羽毛在阳光下微微颤动,带着一丝被诺金玩闹过的随意。
李岑碕的目光从脚边的毽子上抬起,再次落回门槛外的魏怀信身上。方才因迂折而自然流露的笑意尚未完全敛去,此刻眼底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他并未立刻俯身去拾,那只藏在广袖下的右手似乎又往里缩了缩,仿佛那轻飘飘的羽毛毽子是什么烫手之物。
魏怀信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空气里,李岑碕身上那股浓烈醇厚的杜康信香,似乎因为主人情绪的细微波动而变得更为清晰,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灼热的质感,无声地弥散开来,与他自己那清冽微涩的菊香在午后的暖阳中暗暗角力,纠缠不清。他鼻翼微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将那丝异样的交织气息纳入肺腑。
短暂的静默在庭院中流淌,只有诺金在软榻上扒拉锦垫的细微声响,以及迂折卧在两人之间,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青石板发出的轻微“啪嗒”声。
最终,李岑碕动了。并未动用那只受伤的手,而是用左手极其自然地俯下身,修长的手指精准地捏住了毽子的底座,动作流畅得仿佛只是拾起一片落叶。他将毽子拿在眼前端详了片刻,那鲜艳的色彩映在他深沉的眸底,却未能激起半分涟漪。随后,他手腕一抬,并未将毽子递向任何人,而是随手将它精准地抛回了软榻上诺金的身边。小猫被这突然回归的玩具吸引,立刻放弃了锦垫,又扑腾着去追逐那晃动的羽毛。
“顽皮。”李岑碕的声音响起,是对着诺金说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他直起身,目光重新落回魏怀信脸上,方才那点因爱犬而起的松弛感已彻底消失,恢复了惯常的沉冷轮廓,下颌的线条也重新绷紧。他那只一直藏起的右手,此刻在宽大的袖袍遮掩下,显得更加隐秘而沉重。
魏怀信的目光在他严丝合缝的袖口上停留了一瞬,那里依旧看不出任何端倪,只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药味混合着极淡的血锈气。空气里的菊香似乎也因主人的沉默而显得更加沉静,近乎寂寥。
“秦王若无他事,”魏怀信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如同深潭,“在下便带迂折回去了。”他微微颔首,并未等待对方的回应,目光转向脚边的黑犬,“迂折,走了。”
迂折闻声立刻站起,尾巴欢快地摇动起来,对着李岑碕响亮地“汪”了一声,像是道别,随即又亲昵地蹭了蹭魏怀信的衣摆,然后小跑着率先向月洞门外奔去。
魏怀信不再停留,转身跟上黑犬轻快的步伐。素色的衣袍被庭院的风拂动,掠过门槛外的青石板,也带走了那缕清冽的菊香。
李岑碕站在原地,目光沉沉地追随着那一人一狗离开的背影,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月洞门外,隔绝了视线。庭院里只剩下阳光、竹影、以及诺金拨弄羽毛毽子的细微声响。方才魏怀信站过的地方,空气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微凉的余韵。他垂在身侧的左手缓缓握紧,指节微微泛白,而那只深藏于袖中的右手,隔着层层布料,仿佛能感受到昨日缠绕其上的素帕那柔韧的触感,以及……更深处,那白玉瓶身残留的、一丝若有似无的微凉和清冽气息。那股杜康信香在他周身无声地翻涌,灼热而浓烈,却压不下心底被那抹菊香搅动起的、更深沉的波澜。他深吸一口气,那菊香早已淡去,却又固执地萦绕在鼻端,丝丝缕缕,缠绕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