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咀嚼这四个字背后的分量。远处,迂折终于放弃了那只灵巧的蝴蝶,吐着舌头,喘着粗气,像一道黑色的旋风般撒着欢朝他们奔来,带起一路草屑和花瓣。阳光在它油亮的皮毛上跳跃,那双湿漉漉的眼睛里盛满了毫无保留的、纯粹的快乐。
魏怀信的目光追随着那团飞奔而来的身影,看着它毫无顾忌地一头撞进李岑碕怀里,用湿漉漉的鼻子蹭着他完好的那只手,喉咙里发出满足的、细微的呜咽。李岑碕揉揉迂折的狗头,它尾巴真的像他说的那样,甩成面迎风招展的旗。
魏怀信的目光在那只被素帕包裹、笨拙地搁在膝头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那刺目的暗红被洁净的白色包裹着,像一道沉默的伤口。李岑碕揉着迂折狗头的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松,那面“迎风招展的旗”在他腿边甩得更加欢快,带起的风拂过沾着草屑的袍角。
迂折似乎察觉到了另一道目光的注视,湿漉漉的鼻头从李岑碕掌心抬起,黑亮的眼珠转向魏怀信。它歪了歪毛茸茸的脑袋,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疑惑的呜咽,随即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后腿一蹬,便朝魏怀信扑了过来。带着阳光烘烤过的暖意和泥土草叶的气息,它巧妙绕道魏怀信身后,用脑袋顶着他,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魏怀信的身体在那突如其来的、带着温热和湿气的触碰下骤然绷紧。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毛茸茸的脑袋顶在自己后腰处的力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昵和固执,一下,又一下。那温热透过夏日轻薄的衣料,熨帖着皮肤,像一小簇猝不及防点燃的微弱火焰,灼得他脊背僵直。他下意识地想往前避开,身体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只能挺直了背脊,任由那带着泥土和阳光气息的暖意持续地、固执地拱着他。那毛茸茸的、带着不容置疑力道的触感,隔着薄薄的衣料,固执地传递着一种近乎蛮横的暖意。他几乎能想象出身后那只胖狗正如何努力地耸动着湿漉漉的鼻头,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推动他这座“山”。每一次顶撞,都像是笨拙地敲击着他紧闭的心门。
李岑碕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又混杂着对这只狗习性的熟稔:“它想让你跟着它。”话音未落,迂折似乎听懂了主人的解释,顶撞的力道更大了些,喉咙里甚至发出了催促般的、低沉的咕噜声,仿佛在说:快走啊!
魏怀信站起身,诺金在怀中不安分乱动,借助他的手,轻轻一跃落到地上。脚下是松软的泥土和零落的花瓣,每一步都带着轻微的陷落感。迂折见他终于动了,立刻停止了顶撞,兴奋地绕到他身前,尾巴甩得像要飞起来,喉咙里发出急促的“呜呜”声,又往前跑了两步,回头看看他是否跟上,那催促的意味再明显不过。诺金蹦到李岑碕怀中,魏怀信下意识看向他,他颔首,身子却不动,只是专注抱住诺金。
魏怀信只得跟着那团跃动的棕色身影前行。脚下的泥土松软,每一步都陷落几许,碾碎的花瓣渗出汁液,洇湿了鞋履边缘。迂折跑得并不快,却频频回头,湿漉漉的黑眼睛映着阳光,尾巴摇成模糊的光晕,喉间溢出短促急切的呜咽,仿佛生怕他半途停下。
花海渐深,没过膝头。魏怀信的目光掠过身前撒欢的狗,又悄然落回远处静坐的李岑碕身上。那人依旧抱着诺金,坐姿挺拔得像一尊石像,只有垂落的视线紧锁在膝头包扎的手上,素帕上洇开的暗红在炽烈的阳光下异常刺目。
“呜汪!”迂折忽然在一处刹住脚,眼前缓缓流过一条浅溪,水无声流淌,安静过分。溪水清浅得几乎透明,底下铺陈的卵石被水流打磨得圆润光滑,几片零落的花瓣打着旋儿,无声无息地随波逐流。水面倒映着湛蓝的天穹和岸边摇曳的花影,也清晰地映出魏怀信此刻的身影——衣襟微乱,沾着草屑,指尖深绿的花汁硬壳尚未褪尽,眉宇间凝着一层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疏冷与倦意。
溪水无声流淌,倒影里那个衣冠微乱、指染污迹的身影,与记忆中那个执剑沉稳、风姿卓绝的身影重叠又撕裂。那洇开的暗红,仿佛透过水面,灼烧着他的眼底。方才李岑碕讲述迂折时,那强撑的轻松语气里藏不住的赧然与温和,不是内个冷漠的秦王,是真真实实的李岑碕,他藏在冷硬面具下的温柔。
这念头像溪底滑溜的卵石,猝不及防地硌在心尖,带来一阵微妙的钝痛。魏怀信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沾满花汁和泥屑的指尖,那点深绿的硬壳仿佛要嵌进皮肉里去。倒影中的眉峰似乎蹙得更紧了些,那层疏冷的倦意下,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翻搅。
“哗啦!”水花猛地溅起,冰凉的液体猝不及防地扑上他的袍角和鞋面,打断了他沉溺的凝视。是迂折。它似乎嫌这倒影太过沉闷,又或是被水底游弋的小虫吸引了注意,竟毫无预兆地一头扎进了浅溪,撒着欢地扑腾起来。黑色的皮毛瞬间被浸湿,紧贴在身上,显得那圆滚滚的身躯愈发笨拙可爱。它全然不顾溅起的水花,只顾埋头在水里嗅探、扒拉,湿漉漉的尾巴在水面上搅起更大的涟漪,将那倒映着天空与花影的静谧画面彻底打碎。
魏怀信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后退了半步,脚下松软的泥土微微下陷。他看着那只在浅水里忘乎所以打滚的胖狗,看着它溅起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看着它那纯粹的、毫无阴霾的快乐——这快乐如此蛮横地撞入他死水般的心湖。他怔怔地立在岸边,湿冷的布料贴在皮肤上,带来一丝清晰的凉意。那凉意并未浇灭心头的灼烫,反而让那被倒影勾起的、关于另一只手的记忆更加鲜明。素帕包裹下的伤口,暗红的血迹,李岑碕强装轻松时微垂的脖颈……还有此刻,溪水映出的,他自己指缝间那顽固的深绿与泥污。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手,摊开在炽烈的阳光下。指尖深绿的花汁硬壳顽固地附着,泥土的残屑嵌在纹路里,与溪水溅上的湿痕混杂在一起,显得格外污浊狼狈。这双手,也曾握过剑,也曾试图拂去什么。如今,它们却像一面蒙尘的镜子,清晰地映照着他此刻的困顿与挣扎。他无意识地捻动着那点硬壳,仿佛想将它彻底碾碎,指腹传来粗糙的摩擦感,却无法抹去心底那份沉甸甸的对照——一只被细心包扎的伤手,一双沾满污迹的、无处安放的手。
水声哗哗,迂折玩得兴起,甚至叼起一块光滑的卵石,湿漉漉地爬上岸,将那沾满水珠和泥沙的石头“啪嗒”一声丢在他脚边,然后仰起头,黑亮的眼睛期待地望着他,尾巴摇得水珠四溅。它似乎想把这水中找到的“珍宝”献给他,就像当年那只献上野兔的小狗一样。魏怀信的目光从自己污浊的手,移到脚边那块同样沾着泥水的卵石,再落到迂折那双盛满了纯粹期待的眼睛里。风掠过花海,带来远处模糊的花香和近处溪水的湿气,沉沉地拂过他僵直的背脊。
魏怀信的目光在那块湿漉漉的卵石上凝固了片刻。水珠顺着光滑的石面滚落,混着泥沙,在他鞋尖旁的泥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这笨拙的献礼,与李岑碕口中那只叼来野兔、眼巴巴等待的小狗身影重叠,带着一种原始的、毫无保留的热切,直直撞向他心底那片冰封的荒原。
他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那深绿花汁硬壳在指尖捻磨的触感变得格外清晰,粗糙得刺人。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指尖悬在冰冷的石面上方,微不可察地颤抖着。浸透溪水的凉意和石面沾染的泥腥气,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他能感觉到迂折热切的目光烙在自己背上,那短促的呼吸声近在咫尺。指尖悬在冰冷湿滑的石面上方,那微不可察的颤抖被溪风悄然抹平。浸透溪水的凉意与泥腥气,固执地缠绕着他的呼吸。他能清晰感知到身后迂折那两道滚烫的、充满期待的视线,以及它喉咙里压抑的、短促的呜咽,像无形的细线,牵引着他僵直的指节。
就在那指腹即将碾上粗糙石面与冰冷水渍的刹那,眼角的余光再次捕捉到远方。李岑碕依旧静坐如石,诺金被他举在眼前,小小的爪子轻搭在他颊侧。李岑碕嘴角那抹几不可察的弧度,在炽烈的光线下,竟似被诺金眼中揉碎的细光悄然点亮——那眼神,湿漉漉的,盛满了全然的信任与依赖,竟与此刻脚边迂折仰望着他的目光,惊人地重叠。
魏怀信的心口像是被那遥远却清晰的眼神轻轻撞了一下。他悬停的手指,终于缓缓落下,没有去拾那块沾满泥水的卵石,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试探的迟疑,轻轻落在了迂折湿漉漉、沾着草屑的头顶。指腹下传来温热而坚实的触感,皮毛湿冷,内里却蓬勃着鲜活的生命力。那毛茸茸的颅骨在他掌心下微微拱动,带着全然的满足,喉咙里滚出更深沉的呜噜声。
指尖下的温热与湿漉如此真切,那蓬勃的生命力透过皮毛,顺着指骨悄无声息地向上蔓延。迂折满足地蹭着他的掌心,喉咙里的呜噜声低沉而愉悦,尾巴甩出的水珠在阳光下划出细碎的虹彩。魏怀信没有立刻收回手,任由那微凉的溪水和狗儿皮毛的触感,固执地停留在指尖。
他抬起眼,视线穿过身前撒欢的黑色身影,再次投向花海深处。李岑碕依旧抱着诺金,坐姿沉静。阳光毫无遮拦地泼洒在他身上,将那膝头素帕包裹的暗红映照得几乎灼目,却也给那挺直的脊背镀上了一层孤绝的金边。诺金小小的脑袋搁在他臂弯,安静地注视着溪边,那双湿亮的圆眼睛,竟与此刻正拱着魏怀信掌心的迂折,有着某种奇异的相似——一种全然的、不设防的交付。
风掠过无垠的花海,掀起层层叠叠的浪,送来浓郁的香和远处溪水的低语。魏怀信沾着深绿花汁和泥屑的指尖,在那温热起伏的皮毛上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指下那具小小身体里奔涌的、毫无杂质的信赖与欢愉,像一股微弱却执拗的暖流,正缓慢而坚定地试图融化他心底最深处凝结的冰棱。此刻,它细微的裂隙在阳光下无声蔓延,发出几乎无法听闻的脆响。远处李岑碕膝上那抹刺目的暗红,似乎也在这奇异的暖流里,褪去了一丝沉郁的血色,显露出底下更深层的、属于李岑碕本身的、笨拙而真实的底色。
“呜——汪!”迂折似乎察觉到他短暂的失神,不满地叫了一声,湿漉漉的脑袋再次拱向他的腿侧,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亲昵催促。它黑亮的眼睛牢牢盯着他,尾巴拍打着沾水的草叶,溅起细小的水花,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该回去了。他俯身拾起卵石,迂折走在面前,慢慢,延一条由它开辟的小径上去。
“该回去了,”李岑碕见人回来,站起身,诺金安安静静窝在怀中,“迂折给你捡了什么?”
魏怀信摊开掌心,那块溪边拾起的卵石静静躺着,沾着水渍和泥沙,在阳光下泛着湿漉漉的冷光。石面光滑微凉,沉甸甸地压着掌纹,粗糙的泥沙颗粒硌着指腹,与指尖深绿的花汁硬壳混在一起,触感复杂而鲜明。他微微蜷起手指,将那点微冷的重量拢住。
“喏,”他将手伸过去,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掌心的卵石暴露在炽烈的光线下,“一块石头。”
李岑碕的目光先是落在那只伸过来的手上——指缝间深绿的花汁硬壳顽固地嵌着,泥屑沾在纹路里,还有方才被溪水溅湿的痕迹,狼藉得与他平日一丝不苟的形象判若两人。视线这才移向掌心那块沾泥带水的卵石。他唇角那抹因诺金而起的细微弧度似乎加深了半分,又似乎只是光线的错觉,眼神里却掠过一丝了然,像是看透了迂折那点笨拙的小心思。
“它倒是会挑。”李岑碕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是抱着诺金的手臂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些。诺金在他怀里轻轻“喵”了一声,小小的脑袋蹭了蹭李岑碕的下巴,那双湿漉漉的圆眼睛也转向魏怀信,又看看他掌心的石头,带着孩童般纯粹的好奇。
魏怀信收回手,指尖残留着卵石冰冷的触感和泥沙的粗糙。他目光飞快地扫过李岑碕手——那方素帕包裹的轮廓依旧清晰,暗红的血渍在明亮的光线下,像一枚沉默而刺眼的印记,牢牢钉在视野里。他沉默地将沾满泥沙的卵石拿在手里,迂折甩了甩湿漉漉的皮毛,水珠四溅,在草屑和花瓣上滚动。它似乎完成了重大使命,心满意足地围着两人转了一圈,然后一屁股坐在李岑碕脚边,湿漉漉的尾巴拍打着地面,扫落几片细小的花瓣,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黑亮的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游玩半天,魏怀信回到房间没什么力气,把卵石洗净,随意搁置在矮几上,与一堆玩具形成鲜明对比,像是在一泊彩画中,突兀落入滴水墨。那只粘人的大狗已由主人领去洗澡,迂折不在,空气少几分活力。卵石洗净后,灰扑扑的本色显露出来,溪水沁入石脉的深色纹路蜿蜒盘绕,像凝固的墨迹。魏怀信指尖拂过那微凉光滑的表面,湿布擦拭过的水痕在石面上迅速蒸发,留下些许潮气。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石面,那点微凉的硬度和残留的溪水气息,与先前指尖沾染的花汁泥土、掌心下迂折温热湿漉的皮毛触感,微妙地交织在一起。空气里少了那团黑色身影的闹腾和喉咙里满足的咕噜声,确实显得过分沉寂了,连窗外透进来的光,都仿佛静滞了几分。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石头蜿蜒的墨色纹路上,思绪却不受控地溯流而上,回到那片喧嚣的花海与清溪。指腹下的冰凉触感,顽固地勾连着另一种温热——那湿漉漉的毛发下蓬勃的心跳,拱动时全然的信赖,还有那双黑亮的、盛满期待的眼睛。从热闹中抽身,四周的物过分安静,玉扣妥善保存在枕下,周围只有诺金微不可查的呼噜声。
晚间,迂折回来了,一进门,急火火扑向魏怀信,干燥的皮毛带着未散尽的水汽和皂角清香,硕大沉重的身躯带着不容抗拒的亲昵直撞过来。魏怀信刚在矮几旁坐下,猝不及防被这团温热沉重的湿气扑了个满怀,下意识后仰,脊背抵住了冰凉的椅背。那力道撞得他胸口微窒,带着洗澡后特有的蓬松,柔顺的毛发蹭过脸颊脖颈,“呜——嗷!”迂折喉咙里滚出满足的呜咽,巨大的头颅在他怀里使劲拱动,湿热的鼻息喷在他下颌,黑亮的眼睛在昏暗室内闪着光,尾巴甩得如同风车,拍打着魏怀信的腿侧和椅脚,发出沉闷的“啪嗒”声。这突如其来的、充满生命力的喧嚣,瞬间撕裂了室内那层由卵石和静滞光线织就的沉寂薄纱,带着水汽、暖意和狗儿特有的气息,蛮横地填满了每一寸空气。它闹够,抬起一只前爪,示意他解下腿上纸条。迂折喉咙里又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带着催促,温热的脑袋又在他臂弯里拱了一下,尾巴拍打地面的节奏更快了些,仿佛在提醒他这腿上“绑票”的存在。
魏怀信的目光落在迂折前腿上系着的纸条上,那纸条被水汽濡湿了一角,边缘微微卷曲,沾着几根浅黑色的狗毛,在昏暗光线下显出一种仓促的痕迹。他伸出手,指尖触到那被溪水和洗澡水浸透又半干的毛发,湿凉中带着残留的皂角气息。解开系着的细绳时,指腹蹭过纸条粗糙的纤维,湿软的触感下,是墨迹的微凉。纸条展开,字迹遒劲:“迂折喜人,敢请勿却,恐伤其心。——岑碕”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李岑碕一贯的、藏在平稳语调下的那份不容置疑的体贴,却又像一根极细的针,精准地刺入他心底某个连自己都未曾清晰辨识的角落。迂折还在他怀里拱动着,湿漉漉的鼻息喷在他下颌,带着皂角的清新和它自身皮毛暖烘烘的气息。那满足的呜噜声近在咫尺,尾巴拍打地面的“啪嗒”声在骤然沉寂下来的室内显得格外响亮。
魏怀信的手指无意识地收拢,纸条在他掌心皱缩起来。他低头,视线撞进迂折那双仰望着他的、黑亮得惊人的眼睛里。那里面盛满的纯粹信赖和此刻几乎要溢出来的快乐,如此**裸地摊开在他面前,毫无防备,正如李岑碕纸条上那句直白的“恐伤其心”。
这笨拙的、借由一只狗传递过来的请求,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湖死寂的水面下激起无声的暗涌。他想起了溪边那块湿冷的卵石,想起了自己悬停又最终落下的手,想起了指腹下那温热起伏的皮毛里奔涌的生命力,以及那份试图融化坚冰的执拗暖流。李岑碕……他连一只狗的心都要如此小心翼翼地维护,生怕它因被拒绝而受伤。那他自己呢?那手上素帕包裹下沉默的暗红,那强装轻松时微垂的脖颈……是否也曾因自己的疏冷而蒙上过更深的阴影?
迂折似乎察觉到他长久的沉默和掌心的紧绷,拱动的力道小了些,仰着头,喉咙里发出一声带着点疑惑的低呜,尾巴也放缓了拍打的节奏。
魏怀信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是皂角的余香和狗儿皮毛温热的气息。他缓缓抬起另一只手,不是推开,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迟疑,轻轻覆在了迂折拱动的大脑袋上。指腹再次陷入那蓬松柔软的毛发中,皂角的清香混合着它本身的暖意,顺着指尖丝丝缕缕地渗入皮肤。他慢慢地、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动作起初有些僵硬,像在模仿某种久已生疏的本能。迂折立刻发出了更为响亮的、近乎愉悦的呜咽,毛茸茸的脑袋在他掌心下蹭得更起劲了,尾巴重新欢快地甩动起来。
“迂折,小胖狗,不闹了,我要起来。”迂折跳下膝头,转个身,和诺金闹作一团,魏怀信支起窗,好让风穿堂而过,吹走可怖的静谧。黎斯身影在外面晃动,他上前,拉开门:“黎兄有何事?”“没有,我嘛,就是来看看诺金。哎呦,魏兄气色好多,看花养人。”黎斯朝门里看去,诺金小步迈过来,“喵呜”栽倒在他脚边。“诺金,”他蹲下身子,伸手去揉小猫,“谁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猫?”魏怀信低低笑一声,迂折跑过来,掀起阵皂角香风,亲昵蹭他:“黎兄这么爱猫,不打算养一只?”“不行,”黎斯逗弄,“我的心,我的手都是诺金的。”
黎斯的手指挠着诺金的下巴,小猫喉咙里滚出细密的呼噜声,像一架小小的风箱。魏怀信倚着门框,目光落在黎斯带笑的侧脸上,指尖却无意识地捻了捻,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张湿软纸条的粗糙纤维,以及那行遒劲字迹透出的、不容置疑的体贴重量。皂角的清香从迂折蓬松干燥的毛发间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与傍晚微凉的空气交织,竟奇异地中和了白日里花海浓烈气息残留的馥郁。
“它倒是会挑主人疼,”黎斯头也不抬,声音带着逗弄小猫特有的轻快,“瞧这没心没肺的小模样。”诺金被他揉得舒服,索性翻过身,露出柔软的肚皮,四只粉嫩的爪子在空中惬意地蹬了蹬。
魏怀信的视线飘向屋内矮几,那块洗净的卵石静卧在杂乱的玩具堆里,灰扑扑的,唯有石脉间蜿蜒的深色水痕如同凝固的墨迹,在渐暗的光线下显出一种沉默的执拗。他指腹上仿佛还残留着溪水的微凉与石面的光滑,以及更早些时候,迂折湿漉漉的皮毛下那蓬勃的心跳和全然的信赖。李岑碕纸条上那句“恐伤其心”又在耳边无声响起,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虽平,余波却顽固地荡在心底。
“喵——”诺金满足地长叫一声,打断了黎斯的逗弄。他恋恋不舍地收回手,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沾的几根猫毛。“行了,不打扰你们清净。”黎斯笑着朝魏怀信点点头,目光扫过屋内,在那块不起眼的卵石上略一停顿,又若无其事地移开,“走了,诺金,明日再来看你。”他转身步入廊下渐浓的暮色,身影很快被摇曳的花影吞没。
门扉轻掩,将最后一线天光隔绝在外,他瘫倒在榻上,迂折蹭上来,诺金四处转悠,挑选个较为满意的地方躺下,尾巴扫过面颊,传来丝丝痒意,小猫是块面团,经过一日太阳烘烤,散发焦酥饼味,魏怀信仰面躺着,眼皮沉得厉害,却迟迟未能坠入深眠。迂折蓬松温热的身体紧挨着他侧腰,随着呼吸均匀起伏,每一次细微的动静都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带着皂角的余香和生命特有的暖意。诺金蜷在枕畔,那小小的、焦酥饼似的暖意烘着他的额角,尾巴尖偶尔无意识地扫过下颌,带来一阵微痒的涟漪。白日里喧嚣的花海、溪水的凉意、狗儿湿漉漉的皮毛触感,以及指腹下卵石那微凉坚硬的轮廓,都在这沉静的黑暗里悄然复苏,无声地碰撞、交织。
“呜……” 怀里的迂折在睡梦中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温热湿润的鼻息拂过魏怀信的手腕。他搭在迂折脊背上的手,指尖无意识地微微动了一下,陷入那蓬松干燥的毛发深处。白日里被这团温热沉重撞个满怀的触感,那充满生命力的喧嚣蛮横撕裂沉寂的瞬间,此刻化作一种沉甸甸的依偎。诺金在枕边翻了个身,细小的呼噜声重新变得均匀悠长,像遥远的风箱在拉动。
李岑碕视线落到白日受伤的手上,素帕上的红花枯萎,靠近闻,还能嗅到若有若无的菊香。是那片花海的香气,还是魏怀信的信香,他不曾得知。这幽微的菊香,清冽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像初冬清晨凝结在枯草上的薄霜,又像魏怀信其人,总隔着一层看不透的疏离。
李岑碕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那方素帕的边缘,干涸的血渍边缘有些发硬,微微凸起,像一道凝滞的、细小的暗河。白日里,魏怀信强硬命令,为他裹伤时,动作是少见的迅捷,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道,指节擦过腕骨内侧的皮肤,留下一点转瞬即逝的、近乎错觉的凉意。那凉意与此刻指尖下血渍的硬痂,微妙地重叠在一起。
他不舍得摘下这道遮蔽,想让菊香再萦绕指尖久些。帕子上血渍占据大片空白,过些日子,洗净再还回去,或者是......悄悄藏起来,作为一个念想。他收起手,并没有摘下,伤口未愈是托词,哄骗自己亦是徒劳。心底那点隐秘的私心早已生根发芽,缠绕着更深、更无法言说的索取和妄念,像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勒紧了他的理智。素帕上的菊香,清冽依旧,那点涩意却被体温蒸腾得愈发浓烈,钻进鼻腔,直抵肺腑,带着近乎蛮横的占有欲。它不再是花海飘散的淡影,也不是白日里那隔着疏离的、若即若离的冷香,此刻它无比清晰地缠绕着他,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一个隐秘而确凿的宣告——宣告着某种无法挣脱的、深入骨髓的贪恋。
夜风微凉,从窗隙潜入,拂过皮肤,却吹不散他周身的燥热,更吹不散这如影随形、深入骨髓的菊香。它像一个无形的囚笼,将他牢牢困在方寸之间,困在这份由一方素帕、一缕冷香构筑的隐秘贪恋里。无处可逃,亦不愿逃离。那灼烧感已蔓延至四肢百骸,带着一种自甘堕落的甜蜜,将他牢牢钉在这清醒的、绵长无边的煎熬之中。至少,对方愿意打开自划的牢笼,没有拒绝他的加入,也没有剥夺他的资格。
作者近日有事,不能按时更新,见谅!更新时间待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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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困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