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十年初夏,北京紫禁城养心殿内,烛影摇红。李鸿章躬身立于御前,声音低沉:「太后,法舰陈兵马尾,台海危矣。然台湾孤悬海外,守之不易,弃之可惜……」
慈禧太后捻动佛珠,眉眼未抬:「刘铭传在台整军,可能抵挡?」
「刘铭传虽勇,然法舰坚炮利,恐难久持。臣以为,当以和为贵,保全东南为上。」
左宗棠闻言出列,声如洪钟:「太后!台湾乃七省藩篱,绝不可轻弃!当年郑氏据台而乱沿海,若落洋人之手,后患无穷啊!」
朝堂之上,争论不休。而此时的台湾基隆外海,夏日的阳光将海面铺上一层碎金,基隆屿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港湾如碧玉镶嵌于苍山与蓝海之间。二十二岁的林文雄站在舢舨上,赤膊古铜色的脊背弯成弓形,手腕一抖便将渔网洒成满月。船尾传来少年清亮的嗓音:「文雄哥,今日网着石斑鱼,俺娘准允你来家喝两盅地瓜酒!」
说话的是十六岁的阿土,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瘦伶伶的腿肚子。他学着林文雄撒网的姿势,却险些栽进海里,惹得岸边补网的渔女们咯咯直笑。林文雄回头笑骂:「惦记你家酒坛子三日了!待俺卖了这船鲜货,给伯母捎块花布当谢礼。」
渔舟靠岸时,夕阳正将海浪染成橘红色,浪花拍打礁岩,激起千堆雪。林文雄扛起鱼篓,忽然瞇眼望向北方——天际线处有几点黑影正缓缓移动,形状不像商船,倒似竖着桅杆的怪兽。老渔夫陈伯拄着桨柱喃喃:「法国铁甲船......上月才听闻他们在马尾炸了福建水师,这群豺狼竟寻到咱台湾来了!」
话音未落,尖啸声撕裂暮色。一发炮弹轰然砸中村口土地庙,砖瓦如雨纷飞。林文雄瞳孔骤缩,扔下鱼篓朝村东狂奔:「阿爹!阿娘!」
林家茅屋在第三发炮焰中坍塌。林文雄徒手扒开燃烧的梁柱,只见母亲被压在灶台下,胸前插着锐利碎瓷,鲜血浸透蓝布衫。十岁的妹妹小娟蜷在墙角颤抖,怀里还紧抱着半幅未绣完的鸳鸯枕巾。
「带......带妹妹走......」林母气若游丝,攥住儿子手腕的指节泛白,「去台南寻你叔父......记住,台湾是咱祖祖辈辈的土地,绝不能让外敌霸占......」林文雄浑身颤抖,嘶声道:「阿母,这是啥米世道?咱安分过日,为何会受这款灾祸?」
「囝仔莫问啥米缘故......」林母艰难抬手抚过他的脸, 「紧走……照顾阿娟……」
第二波炮火轰然落下,摧毁了林文雄最后一丝希望。他喉咙一哽,腥甜的味道涌上。他转身,背起因恐惧而瘫软的小娟,浓烟如刀割般刮过他的眼睛,逼出滚烫的泪水。
就在这踉跄欲倒的绝望时刻,阿土满脸黑灰地从火场中窜出,一把将浸透井水的湿布塞进他手里:「文雄哥!快走!码头全是举枪的红毛鬼!」
三人跌跌撞撞地逃进竹林。林文雄忍不住回头,只见家乡已化为一片炼狱。熊熊烈焰肆意舔舐着他童年嬉戏的屋檐、母亲缝补衣裳的门坎,每一缕火舌都在灼烧他的灵魂。他感到胸口像被巨石压住,几乎窒息。
他狠狠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就在这毁灭的边缘,他下意识探入怀中,指尖触到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件。他掏出来一看——竟是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半块祖传玉佩。玉佩的断口处,赫然沾着母亲尚未凝固的、温热的血。那黏腻的触感,彷佛就是母亲最后一次心跳的余韵,在他掌心悄然停顿。
他想起母亲常说「咱林家的玉会保庇囝孙平安」,他摩挲着玉佩断口,粗粝的边缘刮过掌心。母亲总将这半块玉贴身藏着,说是当年逃难时,她父亲从唐山带来的唯一念想。如今玉上沾着血,那血已凝成暗褐色,像干涸的海藻缠在礁石缝里。海风卷着硝烟钻进他的鼻腔,他忽然想起七岁那年,母亲在灶前炊米的身影,柴火映着她哼唱的客家山歌。竹林深处传来法军的犬吠,他将玉佩塞回衣襟,那冰凉的触感贴着心口,竟比任何刀剑都更锐利地提醒他:渔网能网住鱼,却网不住命运。他背起小娟,朝更深的黑暗走去。
就在这时,他怀中那半块染血的玉佩,竟在烛火映照下,无声地、缓缓地,渗出一滴晶莹的泪珠,滑落在他沾满血污与灰烬的手背上。那滴泪,温热,却比任何火焰都灼烧着他的心——那是母亲,用最后的生命,为他流下的,一滴无法安息的泪。
那黏腻的触感,彷佛就是母亲最后一次心跳的余韵,在他掌心悄然停顿。他死死攥紧这半块染血的玉,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复仇的烈焰与丧亲的剧痛在胸腔中猛烈碰撞,最终熔铸成一种近乎残酷的决心。
他想起母亲常说「咱林家的玉会保庇囝孙平安」,如今玉碎人亡,那裂痕彷佛映照出心底的撕扯:他本是渔家子弟,只求安稳捕鱼养家,却在这一刻,感受到复仇的烈火与家国责任的枷锁交织——杀尽豺狼,能换回母亲的笑颜吗?还是这血债,将永远如影随形,让他从渔网中挣脱,却坠入更深的泥淖?悲从中来,他握紧玉佩,指节泛白,那隐忍的痛楚如海浪般一**涌上,逼他直视前路:逃亡,抑或转身?
逃难人潮涌向台南城。深夜破庙里,小娟因高热呓语不止。林文雄劈开庙门当担架,却见阿土抱着瓦罐跑来:「讨到米汤了!刚才遇到个仙女大夫......」话音未落,紫衣女子已挟药箱踏进庙门。月光照在她清丽的侧脸上,银针在指尖泛着冷光。
「惊厥伤寒,需立刻施针。」女子声音如山泉清冽,针尖稳稳刺入小娟穴道。林文雄怔怔望着她鬓边摇晃的珍珠发簪,忽见庙外焰光乍现——十余名法军持枪闯入,为首者狞笑着去扯女子衣襟。
「□□祖宗!」林文雄抄起门闩挥去,木屑混着火药味在狭小的庙堂里炸开。阿土趁机将瓦罐扣向敌兵,热粥顺着法军领口灌进去,那人惨叫着去扯衣领。瓦片在头顶簌簌震颤时,庙墙轰然倒塌,月光洒进缺口,映出一排铁甲上斑驳的血痕。
杨泗洪的马蹄踏过断木,刀锋掠过最后一名法军的喉咙,血珠沿着刃口滚落,在月光下像一串断了的红珊瑚。他没看那些尸体,目光直直扫过庙中瑟缩的百姓,最后落在林文雄染血的衣襟上:「还有力气拿刀吗?」
林文雄抹了把脸上的灰,指节在门闩上收紧,竹节般的凸起处青筋浮起,却没发出半点声响。他只将小娟推到陈秀英身后,默默拾起地上一把断刃。母亲倒在灶台下的最后一眼,此刻比刀锋更冷地刻在他骨头里。
这一刻,渔家少年血性觉醒,誓以命守土,开启漫长抵抗之路。
沪尾军营的细雨如针,斜斜地刺入泥泞的校场。杨泗洪立于一口熬煮姜汤的巨釜旁,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玄甲轮廓。林文雄已跪伏在辕门前两个时辰,额角那道为救妹妹而留下的旧伤,此刻被雨水和尘土浸染成暗红色的血痂。
「求将军收俺从军!」他的声音嘶哑,却像礁石般坚硬,「俺娘的血,不能白流!」
「哈!」杨泗洪冷笑一声,舀起一勺滚烫的姜汤,狠狠泼向地面。泥水四溅,溅在林文雄的脸上。「你当打仗是为了报你一家的私仇?这血——」他用木勺指向远方被炮火蹂躏的村庄,「是整个台湾百姓的血!是千千万万中国人的血!」
林文雄浑身剧烈一颤,彷佛被那滚烫的泥点灼穿了心肺。
杨泗洪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盯着这个倔强的青年:「识字吗?」
见对方点头,他反手从腰间抽出一卷用油布包裹的竹简,重重掷在对方面前。「三日后,背诵《孙子兵法》的『九变篇』。错一个字,就给我滚回你的田里去!」
当夜营账里,林文雄对着竹简抓耳挠腮。阿土钻进来递上烤地瓜:「文雄哥,我找营灶老陈讨来的!」话音未落,胡子花白的老火头军举着锅铲追进来:「小猢狲敢偷伤兵灶的粮?」
笑闹间帐帘掀动,杨泗洪持灯走入。众人僵立时,他却捡起烤地瓜掰开分食:「当年淮军饿极时,连曾大帅的坐骑都差点炖了。」目光扫过林文雄涂满批注的竹简,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五日后法军夜袭,林文雄带乡勇伏于礁岩后。见敌舰迫近,他竟学着兵书「声东击西」之策,令阿土带人敲锣打鼓佯攻左翼,自己率精壮汉子泗水绕至舰后,用渔网缠住螺旋桨。杨泗洪在高处望见,当即命火炮齐发,三艘敌舰搁浅燃烧。
战后庆功宴上,杨泗洪解下佩刃掷给林文雄:「此刃名『破浪』,随我征战十年。」刃鞘斑驳处还嵌着颗子弹,「今日赏你,不是为那点机变,是为你带乡勇撤退时,宁可自己断后也不弃伤员。」
林文雄抚过刃柄缠绕的褪色红绳,忽然重重叩首。额头触地时,泪珠砸在青石板上。他想起母亲生前常说「咱台湾人最重情义」,如今在军中,诛夷寇时体会更深。
台南城西医棚里,陈秀英正为伤兵换药。那日破庙分别后,她带着祖传医书投奔姑母开设的医馆,连日救治炮火灼伤的百姓。纱布揭下时,伤兵溃烂的伤口引得学徒惊呼,她却稳稳握住银针:「焰毒攻心,需放血拔毒。」
「让俺来!」林文雄大步跨入医棚,从怀中掏出染血玉佩,「秀英姑娘,能否熔了这玉混入药膏?俺娘说林家古玉能辟邪解毒。」陈秀英怔怔望着玉佩上干涸的血迹,眼眶微红:「此乃林大娘遗物,岂可......」
「玉是死物,人才要紧。」青年斩钉截铁。此时阿土抱着陶罐冲进来:「秀英姐!按你教的方子采的车前草......」话未说完被门坎绊倒,草药撒了满头。陈秀英终于破涕为笑,指尖轻点阿土额头:「你呀,总这般毛躁。」
熔玉那夜,三人守在药炉旁直至天明。晨光中陈秀英将青玉药膏涂上伤兵患处,脓血竟真渐渐收敛。林文雄望着她被炉火映红的侧脸,忽从怀中掏出个草编蚱蜢:「路上随手编的,给你解闷。」
女子接过草编时,指尖不慎触到他掌心的厚茧。两道视线一触即分,却没看见帐外伫立的玄色身影——杨泗洪默默放下寻来的珍稀药材,转身踏碎满地晨露。
法军总攻前夜,杨泗洪召林文雄登临炮台。月光下十余艘敌舰如群鲨环伺,他忽然问道:「可知我为何驻守台湾?」不待回答便自顾自说起往事:「当年准军剿捻时,我见过百姓悬梁自尽的惨状。如今法夷炮口对着老弱妇孺,我杨泗洪若退半步,枉为七尺男儿!」
林文雄攥紧「破浪刀」:「将军,俺愿当马前卒......」
「蠢话!」杨泗洪厉声打断,「我要你活着看台湾光复那日!看中国强盛那日!」说着从怀中取出铁蒺藜掷在地上,「此物专克法军皮靴,你带乡勇连夜撒在海滩。」
翌日决战,法军在铁蒺藜阵中寸步难行。林文雄率乡勇从礁石后杀出时,阿土竟举着锅盖当盾牌,还不忘朝敌兵扔臭鱼干。混战中林文雄为救孩童左肩中弹,却藉势滚入敌阵砍断火炮引信。
杨泗洪在瞭望台见状,亲自击鼓助威。当「破浪刀」劈断最后一面法军旗时,沪尾海滩爆发出震天欢呼。晚霞如血中,林文雄与阿土互相搀扶着走向医棚,却见陈秀英提着灯笼立在暮色中,药箱上放着刚拆线的崭新战袍。
「接着!」杨泗洪忽然纵马而来,将牛皮酒囊抛向青年,「福建老家的状元红,埋了整整十年。」三人围坐在礁石上分饮时,海浪轻轻拍打着沙滩,彷佛母亲哼唱的摇篮曲。
林文雄望向北方残阳,恍惚又见母亲在灶前炊米的背影。他将酒浆缓缓洒入大地,心里默念:阿娘,儿今日交托生死的兄弟,往后就是另一种归宿了。这声「啥米」往后就是儿斩尽奸邪的战鼓,定要让那些红毛鬼知道——咱台湾人的骨气!
注释:马尾海战--1884年8月23日,中法战争爆发于福建马尾港,法军铁甲舰突袭清水师,炸沉船只11艘,伤亡2000余人。此战暴露清军海防薄弱,刘铭传奉命赴台整军,守沪尾炮台抵抗法军登陆。
(第一回完)
这一回,我把基隆烧了,把林文雄的家烧了,也把我的心烧了。母亲把染血的玉佩塞进他手心那一刻,我改了四十七稿,还是改不出不哭的版本。因为1884年的那把火是真的,台湾人从那天起就再也没有干净的家。谢谢你愿意陪我从火场逃出来,也陪他背起妹妹。这条路很长,我们一起走,好吗?
内容提要:法舰炮轰基隆,林文雄一家被活活烧死,只剩母亲临终塞给他的半块染血玉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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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回:战云密布,血仇伊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