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七月十五,中元节。
昫龙寺可以说十分热闹,挤满了来往的为亲人们上香的人。砚秋跪在佛祖前,静静的诵念佛经。
一个小沙弥突然慌张的跑到他跟前,告诉他八王爷到访,指明要见砚秋。
他心中无奈,但是昨日和扶鳳的对话再次涌上心头,逼迫着他做出最后的抉择。于是咬咬牙,去见李元禎。
李元禎刚刚从外地风尘仆仆赶回来,身上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换,就赶往昫龙寺,只求能够见砚秋法师一眼。在旁人眼里,可能会认为八王爷佛心至诚,但是只有砚秋知道对方根本就六根不净。
但这一切都已经没有关系了,还有一月,自己大限将至,从此以后桥归桥路归路,李元禎依然有坦荡明路。
来到一间屋子,李元禎可能有事,不在里面。
他坐了下来,正对面摆着一尊观音菩萨像。
观音像立于莲台,眉眼微垂,似含着未坠的慈悲。玉手轻拈杨枝,衣袂如流云漫卷,却掩不住那双眼——见尽众生苦,便把悲悯揉进眉峰,化作眼角一缕似有若无的柔光,仿佛正为世间万千愁绪轻轻叹息。
砚秋无言,但是往事却尽数涌入脑海。
二月初八,依旧是寒冬,陈村。
一女人穿着破烂的棉衣,皮肤上尽是被冻破的烂疮,有些发红,也有的地方已经化脓。她蓬头垢面,一双眼睛也蒙上了灰色。
她艰难的抱着怀里的婴孩,来到这村里唯一一处没有结冰的湖边。
二月寒风像淬了冰的刀子,刮过脸颊生疼。枯草在风里瑟缩,屋檐垂着尖冰棱,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连阳光都裹着寒气,落不到人心里去。
她眼神无光的最后看了一眼怀里的孩子,将它放在木桶里,顺流而下。直到再也看不到孩子的踪影,她闭上双眼,纵身一跃。
这是砚秋师傅告诉他的情形,后来他飘到了一处寺庙,素全法师好心收留了他,他从此就成了一个和尚。
素全法师是大慈大悲的人,他看出砚秋有慧根,于是就打算让他做下一任住持,并告诉了他金身佛像的秘密。
砚秋从小粗茶淡饭,似乎没有一丝**,整日跟在素全法师身后抄经念佛,一切的转机改变在一次偶遇。
一次战争结束,梁朝规矩,战争之后必须要来昫龙寺为死去的将士们超度诵经,李元禎作为那场战争的主帅,自然免不了来到寺庙。
昫龙寺靠近横山,山坡陡峭,山石嶙峋,上来要花好大的功夫。
晨光漫过寺门,落在青石板上,映得那抹玄色身影愈发挺拔。
誉王李元禎立在佛殿前的银杏树下,玉带束着月白中衣,外罩的锦袍绣着暗金龙纹,走动时金线在光影里流转,像有活物要挣脱布料飞腾而去。
剑眉斜飞入鬓,眼尾微挑时带着三分漫不经心,可真看向那方矮碑,瞳仁里便凝着化不开的沉墨。
只一眼,砚秋在自己不注意的地方,一颗心狠狠的颤动。
“砚秋法师”他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檐角铜铃的轻响,靴底碾过地上的枯叶,发出细碎的声响,“好久不见。”
砚秋不知道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了,只是觉得熟悉,但是他依旧不动声色——数十年的寺庙生活,磨砺出他波澜不惊的性格。
他低垂着眉眼,双手合十,轻轻的说一声“阿弥陀佛”就转身离去。只留下李元禎一人留在原地。
后来砚秋问起他这件事情,原来是十岁那年他与师傅上山采药,不慎与师傅走丢之后,在山林中迷路,偶然遇到了孤生打猎的李元禎。
李元禎生母贵贵妃娘娘多病,缠绵卧榻,不经常管他,养成了他闲散放纵的性格。一个人上山打猎,灌木丛生。突然发现一棵大树后面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和尚。
他慢慢的接近,猛地将对方扑倒。对上的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瞳孔,十分害怕的看着他。
几分钟之后,他们两个坐在青石板上,在确定对方都没有恶意之后,砚秋大着胆子问他:“你是这地的猎户吗?”
李元禎扬眉,侧过身看向我砚秋,笑了:“是,小和尚,你叫什么名字?”
“砚秋。我是昫龙寺的和尚。上山采药,迷路了。”
“我叫阿禎。迄用有成,维周之禎。”
李元禎隐瞒了自己的名字和身份,看着对方毫无保留的告诉自己信息,觉得砚秋又单纯又可怜。一双未经尘世沾染的眼眸像是雨后荷叶上的露珠,清澈见底。
他抿了抿嘴唇,拿起用虎骨制成的弓箭:“我带你下山吧。”
砚秋跟在他身后。
整个森林里,雾气像化不开的浓粥,裹着参天古木。树影扭曲如鬼爪,藤蔓垂落似绞索,脚下腐叶深不见底,每一步都像要坠入无尽黑暗。
李元禎皱着眉头,这地方天气变幻莫测,如果再遇到什么猛兽,后果不堪设想。
突然之间,一声吼叫响彻整个森林。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李元禎有些无奈,抓着弓箭的手不由得攥紧了。
砚秋虽然心里紧张,但是却依然装作一副镇定的模样,手紧紧的攥住李元禎的衣袖,“阿禎,这是怎么回事?”
“应该是野狼吧。”
“野狼?!”
李元禎看了紧张的砚秋一眼,对方一张白白净净的小脸此时都快皱成一团了,心中不由好笑,伸出几分逗他的易趣。
“要是逃不出去,就拿你喂狼。”
砚秋紧紧咬着嘴唇不说话,眼睛里似有雾气。
就在李元禎思考是不是吓到他的时候,谁曾想小小和尚竟然表情有些释然。
“算了,我为法故,尚不惜生命,于阿鼻地狱诸恶趣中,受无量苦,况入人间微小火坑,以度生死,我今舍身。”
“小和尚,我不过与你说了玩玩,怎么又扯生而死的!”
李元禎有些无奈。
还没等到他解释,一阵狼啸又传来。四周的灌木沙沙作响。
情急之下,他赶紧拉着砚秋的手疯狂往一个地方逃,结果运气好,真让他找到一个山洞。
他拿出一块大石头堵住山洞口,突然感觉手臂一阵痛。不知是刚才怎么竟划了一个大口子,血不停的流着。
好不容易坐下歇歇,砚秋突然上前,从自己的佛衣上撕下一块布,小心翼翼的为李元禎包扎好。
李元禎用手枕着头,静静的看着砚秋。
“小和尚,其实我跟你说,我从小最讨厌的就是寺庙和和尚。”
“为什么?”
“我母亲重病缠身,我从记事起,只要有空闲就去寺庙里烧香拜佛,求遍了无数菩萨佛祖,结果我母亲的病没有丝毫好转。从那时我便知道,什么佛祖都是骗人的,只不过是骗了你的真心和香火,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
“阿弥陀佛,你……”
“好了,如果你说我的愿望没有成真是因为我心意不诚的话,你可以不说了。这句话我都听了成千上万遍了。”
“不是,阿禎,你就听我说完——生死有命,人生本就无常,我师傅同我说,佛氏门中,有求则必应,若不应,必有缘由。生死之事本就不可求,就算暂时得到,最终也会失去。一念嗔心起,则百万障门开,佛菩萨以亿万分身来普度众生,你若因为求佛不得而因此憎恶,则是陷入了贪念中。”
说完,砚秋包扎也结束了。
李元禎静静的看着他,目光在他的脸上停留,然后转到他略显粗糙的手指上。
“你的手,小小年纪怎么如此粗糙?”
“若受苦行,便得道者,一切畜生,悉应得道。”
他又看向砚秋少了一大块的佛衣:“我听完袈裟对和尚来说至关重要,你就这样破坏了,难道不怕佛祖嫌你真心不够吗?”
砚秋释然一笑:“身外之物,而且如果我不给你包扎的话,会一直流血的。”
李元禎终于也笑了,他一下子把砚秋拉进怀里,突然近距离的接触让砚秋有些不自在。但是李元禎管不了那么多。
“小和尚,我觉得我和你有缘极了,以后要是有机会,我们必然会相遇。到时候,我必然要让你解释解释什么是有缘什么是无缘!”
…………
思绪流转,砚秋堪堪回过神,李元禎正笑眯眯的看着他,一双瑞凤眼和小时候的猎户重叠。他手里拿着白瓷做的酒杯,仰起头一饮而尽。
“砚秋,我同你说,这次我去江南……”
砚秋垂眸静立,睫毛上凝着的霜似的迷茫忽然坠散。抬眼时,眼底只剩潭深水,不起波澜却藏着千钧力,喉结滚了滚,字字如凿。
“八王爷,你如今,还信不信佛祖?”
李元禎话被打断,藏在手心里的一块琥珀竟一时间没有办法拿出来。看到砚秋如此突兀的一句话,一时间竟摸不着头脑。
“当年你我初遇,你告诉我因为母亲重病缠身,你叩敬佛菩萨,却没有任何回应,从此再也不信佛祖。可是为什么当年重逢之后,你会到昫龙寺金生佛那里,用自己今后的子嗣来换取贵妃娘娘的平安?不是说已经不再相信了吗?”
李元禎怔怔地看着他,在确定砚秋是认真的之后,他有些无奈道:“穷途末路之下,我虽然是听了一些传闻,后来我母亲的病确实好转了。”
“那你信佛祖吗?”
“不。”
李元禎不愿意欺骗他,他确实依然不相信佛祖,因为如果相信,他就没有办法再厚着脸皮出现在砚秋身边,毕竟他心思不纯。但即便这样,他依然自己欺骗自己,觉得世间没有真正的佛陀,他们这样的事情不会被发现。
“情不重,不生娑婆!正是因为众生舍不去情爱,放不下淫心,才会沉迷于轮回苦海难以自拔。若想脱离轮回,需先断贪欲,除爱渴。一切众生从无始际,由有种种恩爱贪欲,故有轮回……当知轮回,爱为根本。誉王殿下,从此以后,你就别来这里了吧。”
说完,便拂袖而去。
李元禎在原地,他前不久听说自己母妃薨逝的消息。
四哥专横跋扈,一心想要谋求皇位,但人各有志,他对天家富贵倒没什么兴趣。他从记事起,父皇来母后宫里的次数屈指可数,他心里知道,是自己的出生掏空了母后的身体,但是母亲依然对他疼爱有加。
弱冠之年,他第一次领兵杀得倭寇一个片甲不留,在诸多皇子中脱颖而出,也为母亲和自己在深宫中觅得一丝出路。但他毕竟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更何况四哥还有皇后为他做谋算。因此他对遥不可及的皇帝之位更不敢有所求。
此次他下江南,奉命治理水患,看到沿途百姓多困苦,不由感慨父皇日日坐在龙椅上,看着底下的官员向他上奏,却丝毫不知道真实的民情如何,以至于生灵涂炭,好好的国家就这样被渐渐掏空。
他本下定决心,要做个为民求福的好官,提拔了许多可用的人才在江南,如今大限将至,但唯一放不下的,就是眼前人。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感觉松了一口气——因为这让他确定,金身佛像的传闻是真的。
他看着砚秋离开的背影,下颌绷得像拉满的弓,指节抵着桌沿泛出青白。
喉结重重滚了滚,把到了嘴边的气闷咽下去,眼帘半垂,掩住眼底那点涩,只眉峰微微蹙着,像压了块沉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