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祭鸿清楚自己做了一个梦,一个清醒的梦。
天地被永恒的纯白包裹,铅灰色云层低得压在冰原尽头,每一缕风都裹着细碎冰晶,刮过裸露的冰崖时会发出呜咽般的呼啸。
没有飞鸟踪迹,也无草木扎根,连空气都似冻得凝固,呼出口的白雾瞬间成霜。
他被一块玄晶冰棺死死地压在身下,只留下头和半边肩膀。浑身动弹不得,几乎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眼前所见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救命……”
他只能发出几个毫无意义的音节,呼出的热气瞬间成霜。四周法力几乎全部受限。
就在他即将被冰冷的温度冻到失温时,突然感觉肩膀处传来一阵热气。
“别怕,我来帮你。”
祭鸿看不见来人的人脸,只觉得模糊一片。对方用自己的体温接近他,提供一丝热气。使他僵硬的肌肉缓和了下来。
对方不停的和他说话,希望祭鸿不要睡着。在这个地方,一旦睡下,绝无生还的可能。
祭鸿只觉得自己非常疲倦,这个梦太过真实,好像自己亲身经历过。
“别怕,你只要熬过这一关,就可以梦想成真了。”
梦想成真?他一直以来的愿望,从来只是希望姐姐能够重新回到他身边,但人死无法复生,他这辈子都没办法如愿。
他还希望能够与早就生出嫌隙的外甥和好如初,然后天高任我游,从此归隐田园,再也不要管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情。
但这一切都是奢望。
对方说话时呼出的热气喷在他脸上,让他感觉到异常的舒服。
“你是何人?”祭鸿不禁想问。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将整个胸膛都贴在他裸露在外的肌肤上,传递更多的热量。冰天雪地下,祭鸿只觉得孤身一人有了慰藉。
就在他沉溺于此时,突然之间,一阵温热的液体喷洒在他的脸上,他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只见那个给自己取暖的人被一把长剑贯穿胸膛,顿时间,长剑贯穿的地方血流如注。
温热的血液喷在他脸上,但他却不感觉到一丝的暖意,只有彻骨的寒冷。
他缓缓倒下,随即消失殆尽。
祭鸿瞪大着眼睛,看着残存在雪地上殷红的血迹是那么突兀显眼,一时间,感觉到左边的心脏一阵暖气。随即是剧烈的疼痛。
我的心脏,怎么了?
他皱着眉头,身上玄晶冰棺的重量几乎让他忽略不计,因为心脏上的疼痛几乎无法忍受。
不要,不要抛下我。救我。
没有人回应他,偌大的荒原中,只有不停的下着的雪。那场从他踏入天界之后,一直在他生命中下个不停的雪。
冷汗猛地浸透了后背的衣衫,他像被无形的手狠狠拽了一把,上半身骤然从枕头上弹起,胸口还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急促的喘息。
眼前是熟悉的宫殿,可视网膜上还残留着噩梦里扭曲的黑影。
他下意识攥紧了身下的床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师父,您终于醒了。”
扶鳳焦急地凑到他边上,一脸的关切。“师父小心一点,这是帝君托我给你熬的药,先喝下吧。”
不知为何,祭鸿此时还未从刚才的梦境中醒来,来不及掩饰厌恶,瞪了一眼扶鳳和他手上的汤药。
他的眼神刺到了扶鳳,但是端药的手却依然没有放下。轻轻拾起调羹,用银勺搅动片刻,待白色的沫子化开,喂到祭鸿嘴边。
“屏翳帝君说是治头疼的,师父好歹进一口吧。”
好不容易缓过一阵之后,祭鸿猛地端过瓷碗,一饮而尽,只觉得苦味堵在喉咙里,久久不散。随即就是一阵浓重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知为何,他对眼前低眉顺眼的徒弟厌恶之情更进一步。
扶鳳注意到他紧紧攥着床单的手,“师父,您做噩梦了吗?抱歉,是徒弟无能。”
扶鳳低眉顺眼的样子,不禁让人有些失神。
听到这里,祭鸿突然想起昨天的事情。
扶鳳身处险境,情急之下,他只能抽出轩辕剑。
轩辕剑传说中是黄帝以首山之铜锻造而成的千古第一奇剑,黄帝死后葬于乔山,坟墓中空空如也,唯有一把轩辕剑。
祭鸿当年机缘巧合下得到它,此剑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它的使用需要消耗人的寿元和功力,一旦剑柄出鞘,使用者的法力就会大大受挫。
“师父,玄昭神君的事情,我会勇于承担的。”
“什么?”
“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会将实情全盘告知,信与不信,是谁旁人的事情。”
祭鸿眯着眼看着眼前的徒弟,本以为他会逃避这件事情,没想到倒挺有担当,和他那个渣爹相比,品行上了一层。但是祭鸿自然不会让他这样,不然他的棋局可就破坏了。
轻轻摸了摸他的头,祭鸿道“没关系,你身份尊贵,而且当时的情景没人看见,任谁都不会把这件事情扯到你头上。你只需要安心等待登上帝位的那一刻。小鳳,我教导你这许多年,有些事情不必承认,这世间也并非是黑白分明的。”
扶鳯听完,抿紧嘴唇。祭鸿知道他心里有刺,但没有办法,只能让他自己先消化。
“这些天我要去见一些老朋友,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在扶鳯离开之后,祭鸿在床上沉默片刻,猛地吐出一口积压在自己心中的黑血,看着手帕上的血渍,祭鸿不由愣了神。
刚才他的情绪起伏波澜,一点也不像他。
他虽然隐藏身份这么久,自认对扶鳳只有利用,没有半点真情,但当时扶鳯即将溺毙于湖泊时,他却没有任何思考的,立刻召唤出轩辕剑,即使之后元气大伤,他也不曾后悔。
可是为何醒来,只感觉到心脏隐隐的抽痛,还有一种几乎不受他控制的厌恶之情不断的汹涌,这股恶意不仅仅是对扶鳳的,更多的是对他本身。
他使劲摇了摇头,支撑起身体,慢慢走向铜镜。
镜子里的人形容枯稿,与从前意气风发的人大相径庭。祭鸿努力的想要弯起嘴角,但眉宇间却全是勉强。那一抹平时闪着亮光的云纹此时也暗淡下来。
他轻轻抬手,抚摸自己额间的云纹——这东西,并不是他出生就携带着的。
而是那一次,当他决定为姐姐报仇,以身入局的时候。
祭鸿总感觉自己有一段记忆丢失了,他那段时间浑浑噩噩。在天族四处打听姐姐的下落,但是却无济于事。
后来天后生下孩子,普天同庆。而他却误打误撞,进了地牢,看到让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墨色寒玉砌成,寒气穿透衣袂,连烛火都燃得发颤,映得四壁铭文泛着青幽幽的光。
中央石台上蜷着具枯尸,皮肉早已干缩贴骨,灰败的衣袍碎成布条,唯有指骨上半枚断裂的玉戒,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仙泽。
那是父亲送给他们两个人的,一人一只,祭鸿无比确定,眼前的白骨究竟是谁。
墙壁上的铭文密密麻麻,有的刻痕深峻如刀劈,有的却浅淡得几乎磨灭。
经过时间的涤荡,红色的血块此时已经凝结成了暗黑色,祭鸿只觉得被一把重锤狠狠的贯穿心脏,强撑着已经瘫软的腿,趴在石壁上。
烛光灰暗,他只能勉强认出几行字。
忆吾弟,久未谋面。昔年垂髫,与君相善。今别经岁,相见无期,吾心戚戚。
吾为奸人所欺,今陷囹圄,此乃自取,固当受之。唯盼若得入轮回,此生再不与天下负心人相见。
…………
后来的记忆,祭鸿已经早就记不得了。他放下身段,只希望能够入得了天帝的眼,甚至将自己的生命献祭给轩辕剑,只求能够了结这个负心人的生命。
只是可惜的是,他并没有死在自己手中,而是死在征战过程中。既然如此,他就要让天帝深深宠爱的儿子替他父亲付出代价!
一阵剧烈的疼痛撕裂了他的头,每当他尝试着回忆过往时,这种疼痛感就会涌上心头。
他垂着眼,眉心拧成一条浅沟。
“祭司大人怎么有闲工夫来我这里?”
风神屏翳穿着一身大红的袍子,十分惊奇看到祭鸿到访。
“我头痛难耐,你帮我看看。”
屏翳下意识的看向祭鸿算不上好的气色,连忙用仙力为他探了探识海。
过了片刻,他脸色微变,但是并不易察觉。
“没怎么,只是劳累过度,多加休息就可。我最近送你的草药,你没有喝吗?”
“最近事情忙的有些多,忘了吧。”祭鸿轻描淡写道。
“多注意身体,三殿下的生辰迫在眉睫,你可别先病倒了,记得喝药。”
“屏翳,等到这一切事情都结束了,我可能,就不会再陪着你了。”
屏翳微微一愣,他确实知道祭鸿的计划,虽然没有明确表示赞同或反对,但是作为祭鸿为数不多的知心好友,他还是支持的。
屏翳轻轻拍了拍脸色苍白的好友,“没关系,不过,我还是想问你,你真的确定要这么做吗?”
这个问题其实没有必要——祭鸿布局了整整几万年,卧薪尝胆,如今即将得偿所愿,肯定不会放弃。
祭鸿一双琥珀色的瞳孔看着屏翳,“你为何这样问?”
“我只是看你状态不对,怕你以后后悔。”
“没什么可后悔的,人一旦做出选择,就无路可退了。”
屏翳看着祭鸿,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其他的表情,但只是枉然。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把早就已经包好的草药递给他。
“你与殿下相伴数年,当真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
祭鸿闻言,唇角一撇,嗤笑一声别过脸,指尖却无意识摩挲着袖口。
“我每每看到他,就好像看到当年那个杀人犯,亲手舍弃我姐姐,除了厌恶,还有什么感情?”
“只不过,我看三殿下对你,倒是情根深种。”
“祭鸿,其实,这盘棋只剩最后一步,只差一个契机。”
祭鸿看向屏翳:“什么契机?”
“人世间,最容易玩弄的,可就是感情。你恨他入骨,我这里倒有一个计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