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图书馆窗外的银杏树染上了一层璀璨的金边。林知砚抱着厚厚一摞计组和概率论的书,习惯性地走向她常坐的靠窗角落。
就在她即将拐过一排高耸的书架时,脚步下意识地放轻、停住了。
在她惯常座位的斜前方,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正沉浸在台灯营造出的光晕里。
是沈凇。
她似乎已经在这里坐了许久,笔记本电脑旁边摊开着几本厚重的英文专著和写满密密麻麻符号的草稿纸。她的坐姿很挺拔,微微低着头,镜片后的目光完全聚焦在屏幕闪烁的代码或是文献上,指尖偶尔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几下,发出极其轻微而笃定的嗒嗒声。
周围的一切喧嚣——远处轻微的翻书声、走廊传来的脚步声、甚至窗外风吹过银杏叶的沙沙声——仿佛都在她周身那圈无形的屏障外消弭了。
林知砚屏住呼吸,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她不敢上前打扰,甚至不敢再靠近,生怕自己的存在打破了那片和谐与专注。
她悄悄地、几乎是蹑手蹑脚地退后,绕到另一排书架后,选择了一个既能隐约看到沈凇侧影、又不会显得突兀的位置坐下。
摊开自己的书本,林知砚却发现自己很难立刻进入状态。她的目光忍不住往沈凇那边飘去。
林知砚深吸一口气,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强迫自己收回目光,低下头,看向面前让她头疼了好几天的概率论大题。
“拆解。”她想起暑假项目组学长的话,也想起沈凇逻辑清晰的分析。
她不再试图一眼就看穿整个复杂的证明过程,而是拿起笔,从最基本的定义和已知条件开始,一步一步地推导,将模糊的直觉转化为确凿的数学语言。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林知砚终于攻克那道难题,长吁一口气抬起头,她下意识地再次望向那个角落。
沈凇还保持着几乎相同的姿势,只有手边的草稿纸又多了一叠。
林知砚愣住了,她想拿起手机刷会儿视频的冲动烟消云散。心中蓦然升起一股热浪:她可以,我也可以。换了一本书,林知砚打开了《离散数学II》。
那天之后,林知砚的学习状态进入了一种新的轨道。她为了能多在图书馆呆一会儿,开始了一种近乎“自虐”的深度挖掘。林知砚不再仅仅满足于完成作业和复习考试,会为了一个定理的不同证明方法查阅多本教材和论文,会尝试用编程去模拟概率论中的随机过程,会在理解计组的硬件原理后,再去思考上层软件如何与之协同。
林知砚并不总是能遇到沈凇,但每次遇到,都看到那个沉静专注的身影在默默潜心钻研。她就像是对她的一种无声的鞭策和不竭的动力来源。
林知砚的努力没有白费。期中考试,虽然没有所有学科都考,但考的学科她都拿到了90以上的分数。凭借扎实理解而非短期突击获得的成绩,带来的是一种脚踏实地的喜悦和更加坚定的信心。
一天下课,走在路上,林知砚无意中听到有同学讨论道"沈学姐讲实时渲染的优化原理真是透彻,那么复杂的管线优化,经她一讲就清晰了",一道念头一闪而过林知砚的大脑:她想去蹭沈凇担任助教的课。
打开全校课程列表,林知砚一行行的比对着,找到了——《虚拟现实技术与应用》,沈凇是这门课的助教。她在这里。
几乎没有丝毫犹豫,林知砚立刻记录下来了这门课的上课时间和地点。她要去蹭课。
周五下午三点半,林知砚提前来到了那间不大的梯形教室,选择了一个后排靠过道的位置坐下。教室里陆续进来了一些学生,大多看起来都比她成熟几分。
三点四十分,教室门被轻声推开,沈凇走了进来。她穿着一件浅灰色的羊绒混纺V领针织衫,面料细腻而垂顺,衬得她脖颈修长,锁骨线条清晰利落。下身是一条剪裁极佳的深灰色西装裤,裤脚利落地垂落鞋面。一身灰调的搭配,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或花纹,唯有鼻梁上那副纤薄的银边眼镜,和腕间一枚款式极简的黑色皮质表带手表,为她清瘦挺拔的身形更添几分知性与清冽的气质。她怀里抱着一台轻薄的笔记本电脑,步伐沉稳地走到讲台前。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教室,掠过林知砚时并没有任何停顿,显然没有注意到这个陌生的低年级面孔。
林知砚的心却提了起来,既希望被她看见,又害怕被她看见。
教授开始授课,内容关于虚拟现实中的视觉惯性里程计原理。林知砚听得有些吃力,很多底层的数学和图形学知识她尚未接触过,但核心的理念——如何创造并维持一个逼真的虚拟世界——让她心潮澎湃。
她看到沈凇在台下巡视,偶尔有学生提问,她会走过去,低声而清晰地解答。她的手指有时会在设备的传感器上指点,有时会在提问学生的电脑上进行简单的修改,专业而冷静。
课间休息时,林知砚看到几个学生围上去问问题。她捏了捏手心,鼓起勇气也走了过去,站在人群外围。
等到前面的人问完,她才轻声开口,问了一个关于视觉追踪中卡尔曼滤波器的参数调优问题。这是她刚才努力听讲后思考到的。
沈凇抬起头,目光透过细边眼镜看向她,似乎微微顿了一下,可能对这个陌生面孔有一丝疑惑,但她还是立刻给出了回答,语速平稳,解释清晰,直接点明了几个关键参数和优化方向。
“谢谢学姐。”林知砚道谢,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厉害。
沈凇只是微微颔首,便转向了下一个提问者。
尽管交流短暂,但林知砚却感到一种巨大的满足。她不仅离自己感兴趣的领域更近了一步,也终于以一种不那么“粉丝”、而是更接近“同道”的方式,与沈凇产生了极其微弱的连接。
她回到座位,看着讲台旁正在整理设备的沈凇,窗外的秋光落在她束起的发丝和专注的侧脸上。
图书馆的即将闭馆提升铃又一次响起,林知砚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天,在图书馆待到闭馆音乐响起,才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和发胀的脑袋往回走。她的书包里塞满了《计算机视觉》的笔记、《视觉SLAM基础》的习题解答,还有一堆关于实时渲染优化的论文打印稿。
她在课程之外的领域快速进步。蹭《虚拟现实技术与应用》的课不再像听天书,她开始能跟上主干的逻辑,甚至偶尔能捕捉到沈凇和教授之间讨论的精妙之处。她独立实现了一个基础的粒子系统,虽然效果简单,但那种通过代码创造出视觉奇迹的成就感,让她为之震撼。
但同时,代价是巨大的。
她已经很久没有打开微信阅读了,那本《论自由》的进度永久地停在了67%。她书桌角落那本心爱的古诗集蒙上了一层细灰。上次白晓清发来消息抱怨香港的生活,她过了整整一天才看到,回复时也带着难以掩饰的心不在焉。寝室里,她几乎成了一个透明的、早出晚归的影子,与李萌她们的日常彻底脱节。
一天深夜,她对着一段关于“视觉惯性里程计”的代码调试到凌晨两点。一个积分误差怎么都消除不了,屏幕上的虚拟轨迹疯狂抖动,像一场永无止境的闹剧。疲惫和挫败感如同潮水将她淹没,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
起身离开图书馆,林知砚拖着疲惫的身躯,点开了手机里一个闲置许久的文学公众号。是一篇关于庄子《逍遥游》的解析文章。
林知砚很喜欢《逍遥游》,对里面的片段再熟悉不过。
“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
熟悉的文字撞入眼帘的瞬间,林知砚感到一种许久未见老友的感动。蜩与学鸠问鲲鹏:我们这样飞飞停停,偶尔掉在地上也没什么,为什么要费那么大力气飞上九万里高空去南海呢?
是啊,为什么一定要成为鲲鹏呢?这个她曾在语文课上与同学轻松辩论过的问题,此刻在冰冷的代码和疲惫的深夜中,变成了一个沉重而真实的拷问,砸在她的心口。
她如此拼命地学习这些复杂的技术,攻克这些艰深的难题,究竟是为了一个怎样的“南海”?
仅仅是为了变得像沈凇一样“厉害”吗?仅仅是为了证明自己“能行”吗?
林知砚陷入了沉思。
夜晚风吹过梧桐树,发出沙沙的声响,月光正温和而皎洁地照耀着黑色的路面。
林知砚慢慢地走着,没有目的,但不知不觉地已经走到了教学楼门口。
林知砚笑了。
一个被忽略已久的答案,在此刻清晰地浮现出来,如水落石出般。
她之所以忍受这一切枯燥、繁琐甚至痛苦的技术磨练,其最深层的动力,并非源于对技术本身的无上崇拜,也并非源自对偶像的向往,而是源于那个自童年起就萦绕不散的梦想——创造一个自由的世界。
一个像《逍遥游》一样无拘无束的世界,一个像她读过无数次的诗词一样意境悠远的世界。在那里,空间的限制被打破,形态可以随心而变,情感的表达可以直接化为风雨云雾。在那里,所有人都可以成为自己。
技术,对她而言,从来不是终点,而是工具,是画笔,是通往那个诗意世界的桥梁。
沈凇的强大,在于她能用技术精准地解析和重构现实。而林知砚此刻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内心燃烧的火焰,是想用技术去超越现实,去创造一个现实中不存在的、充满诗性与自由的乌托邦。
回到寝室,她又打开电脑,看着那段依旧抽搐的代码,心态已然不同。她不再仅仅是为了攻克一个技术难点而烦躁,而是清晰地看到,这个积分误差,是她构建那个稳定、流畅、足以承载人类飞行梦想的虚拟世界所必须跨过的一道坎。它们是她实现梦想的砖石。
林知砚知道这条路需要付出什么代价——持续的钻研、极度的专注、以及暂时放弃许多世俗的欢愉和文学的沉浸。
但这一次,是她主动的选择。她不是在放弃她的文学与自由,恰恰相反,她正在用另一种更艰难却更具象的方式,去实践和实现她最根本的理想。
去创造一个,摆脱了地心引力,摆脱了现实规则的,自由的、理想的世界。
这才是她全部努力的意义所在。技术是她的舟楫,而彼岸,是那片她从未忘却的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