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期的时光流过半程,像一条河,最初的湍急奔涌已然过去,水流逐渐变得深沉而平稳。林知砚感觉自己正慢慢沉入这条河流的底部,周遭的喧嚣变得模糊,心绪反而在一片静谧中清晰起来。
她不再像学期初那样,抱着那本精美的计划本,试图用密密麻麻的方格囚禁每一分钟,结果只收获持续的焦虑和挫败。她开始尝试一种新的节奏:不再追求形式上的完美和数量上的堆砌,而是试图真正地、深入地理解每一个概念。
过程最初是滞涩而缓慢的。计组的硬件描述语言像是另一种陌生的方言,概率论中的大数定律背后藏着难以直观把握的随机哲学,大学物理的电磁场方程则需要用空间想象力去构建看不见的图景。她常常对着一道题目枯坐良久,草稿纸上写写画画,推倒重来。
但林知砚不再轻易地感到“我不行”的恐慌,或是“算了”的放弃。她想起了暑假在项目组,对着无人机代码一筹莫展的时刻,想起了学长拿起万用表时那句沉稳的“别慌,先测供电模块”。她开始模仿那种思路:遇到难题,首先不是情绪反应,而是拆解。
“这一步卡住,是因为哪个前置知识点不熟?”
“这个公式推导不下去,是定义理解有偏差,还是计算过程出了错?”
“这道物理题想象不出模型,能不能画个图?或者找段动画演示?”
林知砚不再害怕求助。她会去B站找相关的动画视频,看同一知识点的不同讲述角度,会在课程的答疑时间带着整理好的问题去找助教,甚至鼓起勇气在课后拦住教授问一个思考了很久的细节。她发现,当她提出一个经过深思熟虑的具体问题时,通常能得到耐心而有益的解答。
变化是微小的,但确凿地发生着。她发现自己阅读课本的速度变慢了,但理解得更透了。那些曾经冰冷艰深的公式和定理,渐渐显露出内在的逻辑和美。她开始能体会到解开一个复杂证明题时,那种纯粹智性上的愉悦,如同解开一个精巧的锁扣。
林知砚的书桌依然堆满了书和草稿纸,但氛围已然不同。少了些兵荒马乱的绝望,多了些沉潜专注的耐心。台灯的光晕下,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翻动书页的轻响。
窗外的知了早已销声匿迹,换上了秋虫的唧鸣。夜风带上了明显的凉意,从窗缝渗入,吹散了白日里残存的最后一丝燥热。
林知砚做完概率论本讲的最后一道习题,放下笔,轻轻吁了一口气。她没有急着去对答案,而是靠在椅背上,回顾着这一章的内容脉络。一种久违的、脚踏实地的掌控感,正一点点取代曾经的虚空和无力。
林知砚知道自己离游刃有余还差得很远,前方的课程依旧艰深。但那种溺水般的窒息感正在消退,她终于感觉自己踩到了水下的河床,虽然每一步仍需要稳扎稳打,但至少,能够借力,能够前行了。
就在这时,她放在一旁的手机屏幕亮起,班级水群里有人发了个推广:「本周五下午四点,第一会议厅,优秀本科生科研经验分享会…」
林知砚的目光扫过通知,心中微微一动。她想起自己暑假在“启航”项目组的经历,那些充满挑战却也激情澎湃的日子。或许,去听听别人的科研之路,能为自己接下来的方向带来一些启发。
周五下午,林知砚提前十分钟到了会议厅。她原本以为这种学术分享会人不会太多,没想到阶梯教室几乎坐满了大半,低年级的学生脸上带着好奇,高年级的则更多是专注和审视。
林知砚在后排靠过道的位置坐下,拿出笔记本,心里还惦记着没看完的计组第三章。
四点整,主持人简短开场后,第一位分享者走上了讲台。
“各位老师,同学,下午好。我是沈凇,原计算机科学与技术专业本科生,现为本校研一新生。”
清冽平静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像一股冷泉,瞬间驱散了教室里的些许躁意。
林知砚下意识地抬起头。
讲台上的女生身量很高,估计得有170公分以上,简单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衬得她身形清瘦挺拔。一头齐肩长发,发尾恰好落在锁骨下方,发丝顺滑地贴合着颈部的线条,既不过分随意也不显得刻意打理,露出清晰的下颌线和修长的脖颈。鼻梁上那副细边眼镜后的眼神冷静而专注,周身散发出一种沉静而强大的气场,没有丝毫拖沓或柔媚,反而因这分利落增添了几分不容置疑的理性之美。
林知砚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我今天分享的主题是《从课堂到论文:科研入门的一些浅见》。”
没有过多的寒暄和玩笑,沈凇直接切入正题。PPT简洁明了,没有花哨的动画,只有清晰的逻辑和干货。她讲述自己如何从阅读综述文献入手,如何寻找研究切入点,如何设计实验,如何处理让人头疼的数据,以及如何应对一次又一次的拒稿。
她的语速平稳,用词精准,每一个结论都有坚实的依据支撑。她分享了一次失败的实验,如何通过层层逻辑分析和排查,最终定位到一个极其微小的参数设置错误。
“科研过程中,发现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是唯一有效的路径。”沈凇语气平淡地总结道。
林知砚手中的笔不知何时已经停下,计组第三章被完全遗忘在了一边。她微微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那个清晰、理性、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身影。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冷静得像精密仪器,却又燃烧着一种内敛的、对知识和真理极度专注的热忱。那种基于绝对实力的自信,与林知砚身边常见的浮躁或内卷截然不同,有一种撼人心魄的魅力。
林知砚的心跳莫名加快了一些,一种混合着崇拜、向往和轻微自惭形秽的情绪悄然滋生。她想起暑假在项目组里,学长学姐们虽然厉害,却依旧带着学生的摸索和青涩。而台上的沈凇,已经展现出一种近乎职业学者的雏形。
沈凇展示了她以第一作者发表的两篇论文首页,期刊名称引得台下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呼。林知砚并不太明白那期刊的具体分量,但周围人的反应和她平静语气下的重量,已足够说明一切。
分享结束前的提问环节,有同学问:“学姐,你觉得做科研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
沈凇略一思索,回答道:“清晰的头脑,和坚持的勇气。要相信逻辑而非情绪,相信积累而非运气。”
又有人问:“会觉得枯燥吗?怎么坚持下来的?”
“探索未知本身就有足够的乐趣。”沈凇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她清冷的面容瞬间柔和了些许,“如果你找到了真正感兴趣的方向,坚持就不是痛苦,而是一种自然的渴望。” 她说话时,下颌微收,长发随着她点头的动作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掌声雷动。林知砚也用力地鼓着掌,掌心微微发烫。
散场时,人群朝着门口涌动。林知砚看到沈凇被几位老师围住交谈,她微微侧着头,认真倾听,偶尔点头回应,姿态从容不迫。林知砚犹豫了一下,内心生出一股想要上前认识一下的冲动,哪怕只是说一句“学姐讲得真好”。
但看着沈凇周围的人群,以及她身上那种若有若无的、拒人千里的清冷气息,林知砚那点勇气瞬间消散了。她只是隔着攒动的人头,又望了一眼那道高挑挺拔、长发束起的身影——她需要微微仰视——然后随着人流走出了大厅。
傍晚的阳光为校园铺上一层金色。林知砚没有立刻回寝室,她抱着书,慢慢走在回寝室的林荫道上,脑海里却反复回放着下午分享会的片段,回放着沈凇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
那种被繁重课业暂时压抑下去的、对“变得更好”的渴望,再次灼烧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沈凇像一颗突然闯入她视野的北极星,清晰、明亮,为她指明了方向。
林知砚忽然觉得,之前困扰自己的那些问题——课程的难度、理解的滞涩——依然存在,但它们似乎变小了一些。因为她似乎看到了一个更广阔、更迷人的世界,以及一种更强大、更优雅的生存姿态。
那个世界里,没有琐碎的争吵,没有无用的内耗,只有对真理的专注探索和冷静清晰的强大心智。
那才是她真正向往的。她想要那样。她想要成为那样的人——像沈凇一样,冷静,强大,专注于自己热爱的事物,并为之付出坚实的努力。她想要有一天,也能站在那样的讲台上,从容地分享自己的成果;想要有一天,能凭借自己的实力,坦然地与对方并肩而立,而不是像今天这样,只能隔着人群仰望。
一种前所未有的决心在她心中生根发芽。脚下的路似乎也变得坚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