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恪读过一句话,“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小时候的他嗤之以鼻:河流就在那里,又不会跑,为什么不能踏进两次?
而他长到十六岁,看着楼梯上那人看陌生人般的眼神,后知后觉地品味出其中苦涩的意思来。
方恪爷爷还活着的时候,曾经用两个字形容他的性格:“死倔。”
明明在意得要死,偏偏要装作云淡风轻;明明忐忑得不行,偏偏要装作胜券在握。
“劳驾,让一让,有正事。”
副班长林婧仪艰难地挤进名为“帅哥转校生见面会”的内场,通知方恪:“学子书店还有多的课本,趁课间快去把书取了。”
如果说姜斯沅这个学霸长得不令人信服,那林婧仪就是大家刻板印象里典型的学霸形象:戴着红色方框眼镜,头发一丝不苟地系在脑后,校服拉链永远拉到最上面——从没人见过她不穿校服的样子——大家看到的她总是严肃的,不是在埋头做题,就是在忠实地履行班主任安排的工作,活像个上发条的机器人。
“等等。”方恪叫住她。
“学子书店在哪?”
他的声音如同独奏的大提琴,低沉性感中带着慵懒。说话的时候,他总是认真地注视着对方,深邃的眉眼很容易让人产生深情的错觉。
人都是视觉动物,对长得好看的人很难说出什么狠话。他此话一出,几乎是立马有人主动请缨带路。
而林婧仪不耐烦地皱皱眉头:“说不清楚,找同学带你吧。我还有事。”
与此同时,姜斯沅和盛钦正对扎扎帕楚利亚废对手还是更废队友进行赌上荣誉与尊严的辩论,一转头,旁边多了一位不速之客。
“姜斯沅,陪我去一趟学子书店吧。”
他倒不客气,上来就是肯定句。
姜斯沅转头,盛钦对他意味不明地眨眼:“把握机会呀四块!别人想去还没有资格呢!”
姜斯沅送给他一个大大白眼,转过来,对方恪笑了一下。
“让他带你。他最喜欢的就是带路。”他用下巴点点盛钦。
盛钦:?我吗?
回答他的只有窗外聒噪不休的蝉鸣。
下一节英语课,二人回来的时候,陈霞已经出现在教室里抽问假期布置的拓展英文单词,教室后排从窗前到后门站满了人,都是答不上问题的倒霉蛋。
陈博闻最倒霉,他妈不抽他常规的问题,别人都是拼写或者翻译,到他这里变成了造句。他现在站在黑板旁边做护法。
“Stop.”陈霞叫住他俩,“答对问题才能进教室。”
盛钦一张黑脸皱成了冻梨,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姜斯沅:都怪你,老子要是答不上被罚站,第一个不放过你。方恪则是一脸无可无不可的表情。
有好心同学替方恪解释:“老师,他是今天刚来的转校生。”
陈sir了然地点点头。
“是新同学啊。这样吧,不考你了,你来讲台中间给大家表演个英文节目,就可以回去了。”
……陈师太不愧是陈师太,平等地不放过任何人。
方恪走上讲台:“我没什么才艺,读一段英文课文吧。”
陈sir失望地叹了口气,下一秒,她瞪大了眼睛,下意识看了眼手边的录音机——她没打开啊。
“什么动静?广播响了吗?”
“我靠我靠,听力里面的Simons成精了。”
“冷知识:播音员本来就是人。明明是福尔摩斯走出来了。”
姜斯沅本来在奋笔疾书写其他课的作业,笔尖一滞,在纸上划出一个四不像的形状。
“Authentic sound.”陈sir很满意,“What’s your name?”
“Frank.”
“Frank,下课来我办公室一趟。”
在一水儿崇拜的目光中,杜子昂贴着墙根站着,脸黑得如同锅底。
下课铃响,他把课本重重地丢在桌面上,拉开椅子,金属椅腿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惨叫声。
孙勇有眼力见地跑过来:“班长,答不上来真不怪你,我作证,老太婆问你的单词最难。”
杜子昂瞪了他一眼:“谁稀罕你个倒数第一作证?”
“不不不,我是说,咱们班同学心里都清楚,你的发音才是最正宗、最国际化的。他那口音是啥呀,一个字都听不懂,含含糊糊,跟老太太说梦话似的。”
杜子昂嘴角这才挂上一点笑意。
孙勇觑着他的脸色:“那件事情,决定了吗?”
“动手,让他长点教训。”
孙勇点头应了,却不走,在一旁拉磨似的打转,欲言又止,等杜子昂烦了,问他什么事,他才鸡贼地表示:“他那表我挺喜欢的,能送我吗?”
他大拇指从肩上向后指,正对着方恪的方向。
杜子昂这下真咬牙切齿了:“你知道他那表多少钱吗?”
下午,方恪看到他的座位,面色沉了沉。
炽烈的阳光从窗帘缝隙照进教室,穿过飘在空中的粉笔碎屑,上演一出现场版的丁达尔效应。可惜这野生的科学课没有观众买单,远光灯在台上讲得慷慨激昂,唾沫与笔屑齐飞,底下的脑袋东倒西歪,昏昏欲睡。
远光灯扭过头,目光略过令他恨铁不成钢的悠悠大众,第三次看向某处。
“方同学,你椅子呢?怎么站着听课?”
方恪淡定地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有点困。不影响您讲课吧?”
他没想到随口扯的理由正对上班主任的需求,如同火星不偏不倚落在炸药桶的引绳,点燃了整间教室:“你们看看人家新同学!还在那犯困的,都给我站起来!”
姜斯沅昨天没睡好,正和周公约会呢,被远光灯的一嗓子吼醒,还没回过神来,盛钦从后面丢来一个纸团,只见上面写着:
“震惊!转校生物理课自行罚站的原因竟是……
纸条空间有限,充值解锁后续内容。”
姜斯沅:……
他用两天的数学作业答案交换了付费内容,盛钦神秘兮兮地用手拢住他的耳朵,左瞧右看,做贼似的:“方老师的椅子被人涂了胶水。”
他与姜斯沅交换了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又是这个手段,熟悉吗?”
这个小小的波澜并没有搅动平静的水面,时间风平浪静地过去,很快到了放学的时间。
离六点半还有一分钟,盛钦已经收拾好书包整装待发,陈博闻把校服袖子固定在桌面,在下面偷偷翻看漫画。前面,林婧仪伏案的姿势已经保持了一个下午,仿佛被美杜莎石化成一桩刷题者雕塑。姜斯沅还在与英语七选五艰苦鏖战,突然被人拍了肩膀。
“四块,放学球场见?”
做英语阅读需要高度专注。姜斯沅被这一巴掌打断了做题思路,烦得很,冲后面挥挥手:“今天不了,回家补觉。”
放学铃声响了,姜斯沅还剩下最后一个空,准备做完再走,偏生这时候,他肩膀又被人拍了拍。
他不耐烦地回过头:“说了我不……”
话说一半,卡在了嘴边。
方恪一身挺阔的白衬衫,没有背包,拎着单车钥匙站在他面前,单薄但宽阔的肩挡住了满窗橙红的夕阳,问他要不要一起回家。
姜斯沅愠怒的表情还没收住。
方恪看着他的脸,本来就薄的嘴唇逐渐抿成了一条线,仿佛是从齿间挤出了几个字,他说:“我明白了。”然后不由分说地转身离开,赌气一般走得飞快。
姜斯沅看着他的身影一直失在走廊尽头,心里像打翻了一打调料罐,颇为不是滋味。
“舍不得他,为什么不去追?”
陈博闻已经把漫画书收好,老神在在地推了推酒瓶底似的眼镜。
“看我干什么?你明明就很在意他。”
……
在意谁,方恪?
姜斯沅下意识想反驳,张张口,心里想的却是:方恪今天早上背包了吗?
“谁的黑单肩包落垃圾桶里了?不要我就和垃圾一块倒了啊!”
太阳还没升出高楼组成的城市天际线,高二三十六班新的一天已经开始,值日生抬着垃圾桶大声吆喝,吸引了全班的目光。方恪看了一眼,淡淡地说:“不要了,倒吧。”
灰蒙蒙的天空迟迟没有出现太阳,天气预报上说,今天是个人嫌狗不待见的阴天。
球场上,连跑动的身影都比往常要少一些。
哨声响起,人群聚拢。“好了,今天就到这里,谁来把球拍还到器材室,班长?”
体委盛钦先一步去还网球了。杜子昂应声出列,环顾四周。
“男生轮流吧,今天就先新同学,可以吗?”
方恪一挑眉,不置可否。
器材室是一个与教学楼独立的一层平房,只在靠近房顶的地方开了一扇小窗,哪怕外面艳阳高照,不开灯室内也是漆黑一片。方恪在进门处摸索了一阵,没找到开关,他朝室内看了一眼,铁架林立,看不清构造,再看外面,队伍已经解散,人都走远了。
方恪深吸一口气,借着微弱的光线移动推车,周遭只能听见车轮滚动的声音和他的脚步声。
到了,他辨认“网球球拍”的字样,踩住固定车轮的卡扣。
突然,器材室的铁门嘎吱嘎吱地响了起来,原来照进室内的那束光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