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三位皇子练习骑御。皇子们年龄相仿,二皇子大宇文暾两岁,五皇子则仅小宇文暾四个月。
今个俞知路领到一项任务。他初来蓬阳殿,李夫人就愿意派予他任务,既是肯定,也是试炼。
俞知路要将怀中袖箭发射出去,扰乱马场。这任务对射箭技巧高超的俞知路而言,定是不难。李夫人要俞知路莫将此事告知俞函,更不要告知宇文暾,这是李夫人与俞知路的秘密。李夫人这几日唤俞知路单独进她的寝殿,亲自教导俞知路如何使用袖箭,还陪他练习,直夸俞知路很有天分。
宇文暾不知晓俞知路究竟给唤去做了什么,宇文暾装回小孩模样,正襟危坐询问俞知路,俞知路仍是这般老实,说这是他与李夫人的秘密,势必不会说漏嘴。宇文暾只大概猜出,他们要做的事与“弩”有关,李夫人在马车里这样问过俞知路。
宫人乌惟与侍女辛阑陪同宇文暾去往演马场,捎上了俞知路,李夫人交代乌惟道:“往后之陆要做暾儿的伴读,常常要去演马场,你们带他认路,也让他瞧上几眼如何练习骑御。若射御师问及之陆,也可抱他上马一试。”
乌惟一听李夫人言语间尽是关切,结合俞知路进蓬阳殿的传闻,乌惟以为李夫人极其看重俞知路,便也不敢怠慢。一到了演马场,乌惟便找着机会与射御师一谈。
皇子们的射御师大多是从军中退下的世家子弟,当今的射御师与李家关系不俗,乌惟亦是经常同他带话,李夫人对宇文暾偶有特殊的训练要求,射御师都尽量满足。射御师顺着乌惟的话,看向那神色懵懂的生面孔。俞知路正环视这偌大演马场,只是看着迷茫而已。
“待皇子休息时,我可带小侍卫来试试马。”射御师这样道。
乌惟作揖,这便领着俞知路出了演马场范围,上高台观摩。
这时皇子们骑的还是皇宫里圈养的棕马,资质平均,性子温驯。马儿跑动起来,踏蹄扬尘,此时已入冬,马血却滚热,动作毫无阻滞,这些马儿素日里喂的便是北边草场拉来的名贵草料,一石草料胜过一石麻。出了京安,百姓连几身利落的麻衣都未有,皇宫马匹一日要消耗多少草料呢?俞知路呆望出神。不堪想。
冷风萧索,将俞知路的神智卷了回来,俞知路盯住二皇子,二皇子稍有叛逆,皇子们射猎通常是从左边射获,遂马儿常绕左弯。二皇子偏不,他偏要练马儿的右弯,好几次险些与弟弟们的马匹相撞,二皇子一牵缰绳,戏弄过弟弟们又奔走了。
当初在寝殿,李夫人这般闲谈道:“二皇子的母妃是杨贵嫔,我与王皇后相斗时,她还在宫外,结果她的儿子比暾儿还大。这些年我只生了暾儿一个孩子,她却还能生出两个公主,呵。你知晓她总咒暾儿么?她儿子的脑子不如暾儿,坏心却比暾儿多得多。”
不过今天的目标并不是二皇子,而是五皇子。俞知路兀自回忆着这几位皇子前一世的结局。
前一世废太后王氏,即如今的王皇后,与长公主、二皇子、七皇子、八皇子联合了谋反,策划上巳杀宴,险些得逞。宇文暾赐王皇后毒酒,赐长公主白绫,将两位皇弟贬为庶人,囚死宫中。二皇子那时早已领了封地出宫,五皇子则是领了军队去边关驻守,都没躲过宇文暾的猜忌,下场皆惨烈。若不是宇文暾下手狠毒,清仁五年,三军杀返京安,不会只剩一位宇文璋得以继承大统。
宇文暾谨慎地驭马追赶射御师,宫中众人无不夸奖宇文暾仁厚纯善、进退得体,可就是这样的宇文暾,手里沾了最多的血。
俞知路一推栏杆,不愿再想。这宫中的石板路沟壑纵深,像是能吸血,人死了,血流干,在皇宫之底汇成赤之暗河,生时尊贵,死后泥汤,哀哀昼夜,幽困婉转。
训练告一段落,皇子纷纷下马休憩,辛阑为宇文暾递上巾子,宇文暾以指腹拭去额前薄汗,真正意识到儿时的自己体质有多差。宇文暾问辛阑:“为何不是俞之陆来送?”
话音刚落,辛阑微微侧身,宇文暾便见到乌惟领俞知路去见射御师,射御师大方地抱俞知路上马,自己也一踩马镫落座俞知路身后,射御师带俞知路在马场里跑了三圈,俞知路微微俯身,眼神却很兴奋。
宇文暾紧捏着水囊,小手指节泛白,竟一时不察这疼痛。辛阑过后发现了,还未提醒,宇文暾就将水囊塞回辛阑手中,踩木梯上马,竟是跟上射御师的马儿。
其余皇子以为休息时间已结束,他们尤其不愿意落后宇文暾,便也纷纷上马。
这时,远处忽然传来娇声:“皇弟们练得好生热闹,我下回也要同你们一道练!”
来的竟是大公主宇文黎,这大冬日里,她穿一身烟粉宫袍,却也毫不影响她的行动,倏忽间便至演马场边。宇文黎招手唤二皇子,二皇子不理她,她转而去招五皇子,五皇子对皇姐心有好感,便驭马来到场边,宇文黎径自开了边栏,进演马场,要与五皇子同骑。
宇文黎熟练地上马,她大宇文暾七岁,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宇文黎与太子皆是王皇后所出。在宇文暾七岁之前,他只有七位皇弟、皇妹。待到宇文暾继承皇位时,他一共十一位皇弟皇妹。宇文家子嗣颇丰,夭折甚少,本该是热闹一家,却手足相残至此。今年宇文黎十三,再过两年,她甚至都要许婚配了。
俞知路与射御师的马绕圈回返,缓缓停足,射御师要向大公主问好。大公主好奇地瞧看俞知路,问射御师这是谁,射御师只好坦白。大公主并不与俞知路计较,俞知路看起来就和她弟弟们一般小,伴读么,谁没几个伴读呢?大公主道:“现在仍在休憩中,我们就跑个几圈,让马发发汗,也让我清醒清醒脑子,可好?我刚从老师那儿逃出来呢,学得头疼。”
说罢,大公主不得应允便抖开缰绳,带五皇子跑马玩耍了。五皇子甚是亲近这皇姐,愿意让皇姐带着玩,射御师无法,为保驾护航,也得跟上大公主的马。
俞知路在心中大叹特叹,他为何偏偏要射的就是五皇子的马?难道李夫人真能料到今日大公主会上五皇子的马,所以目标其实不是五皇子,而是大公主?
李夫人命令俞知路以袖箭射给五皇子的马匹,扰乱马场,此是为何,李夫人倒并未解释。李夫人特意教导俞知路,马匹本不敏感,须要射进马匹的胁下,才可激得马儿惊跳乱走。
第一圈,俞知路始终在找机会瞄准大公主的马。
第二圈,两匹马儿逐渐平行,步速趋于稳定,宇文黎意气风发,衬着哑粉裙子的青黛发带勾出冬风形状,马儿散气成烟,宇文黎笑声朗朗。俞知路仍然在找机会,他微微伸出手臂,聚精会神。
第三圈,大公主将缰绳交给了五皇子。这是最好的机会……俞知路瞄准。
第四圈,俞知路依旧瞄准。
第四圈毕,大公主潇洒下马,浑身都爽利了,因得她的侍女连声求她回学堂,她只好答应啦。宇文黎特意对宇文暾道:“请代我向李夫人问好,我亦想旁听她的骑射课程呢,请皇弟一定替我代为转告!”
俞知路始终捏着衣袖,到最后也是一箭未发。机会已失。
下半程的训练很快便结束,李夫人始终没等来演马场的事故。俞知路与宇文暾甫一回蓬阳殿,便听得李夫人召俞知路去寝殿。宇文暾亦觉蹊跷,要跟来,宫人却不让宇文暾同去。俞知路低垂着脑袋,老实地去见了李夫人。
李夫人起初还端的云淡风轻,问俞知路是否失手。俞知路不答,李夫人便要检查俞知路的袖箭。俞知路交还袖箭,李夫人发现俞知路一箭未射,突地盛怒,要俞知路跪下,给个解释。
俞知路心里很笃定,可到底是孩子的声音,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伤皇子、公主,不好。”
“呵,你是怕我丢你出去挨罚么!?今的这样好的机会!我都未想过宇文黎会去演马场,你却一箭未射?来人,我要我的云溪鞭!”
侍女捧着长长木盒前来,李夫人气极,开木盒的动作也粗鲁了几分,必是要将惩治俞知路一番了。这时寝殿里忽然传来脚步声,是宇文暾连跑过来,他在殿外听得母妃喊了云溪鞭,知道母妃要下狠手了,此时也顾不得什么,宇文暾脚步踉跄,几乎连滚带爬,越过跪下的俞知路,伏在李夫人脚边,连声喊着“母妃息怒”。
俞知路不意外宇文暾会来帮他,只是宇文暾这一帮,更衬得这重生之悲凉。
俞知路亦学着宇文暾的姿势伏地,不看李夫人的眼睛。
他有不伤皇子、公主的理由。他不知道这理由是否充分,只知道这理由这样痛心。大抵是重活一世,回到了稚嫩、不经心痛的身体,不论何时想起此事,俞知路都有不合时宜的尴尬与痛楚。是尴尬多,还是痛楚多,都不重要了,终了都是麻木酸苦。
俞知路本该与宇文暾有一个孩子。不得已,不得善终,不曾忘怀过。
[爆哭][爆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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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忤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