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李夫人这话,俞知路与宇文暾都在心中一叹。
二人上一世受尽了弓箭的气,每每想起李夫人、李家,都觉荒唐。李家兄妹三人都是骑射好手,前世宇文暾还在宫中做安生皇子时,李夫人亲自教他骑射,宇文暾未用心学,只学个中游。后来竹马二人流放至朔北,宇文暾忆起母亲的教导,从头练过,骑马有诀窍,射箭却是幼年功夫,弥补不得。
俞知路更是恨箭。不,究竟是恨箭,还是恨射箭之人,还是恨宇文暾?重生后的俞知路,人还小小的,见到一箭飞射的凛光,后背发麻。恍惚半晌,俞知路跟到李夫人身旁,却全然忘记自己要说些什么。
宇文暾亦是被那一箭给镇住,如此精准,却又如此轻易。他出言道:“母亲,我也想练弓——练远弓。”
“这算远么?为娘手里的可是战弓,是要一箭洞穿、肝脑涂地的力道。若是给我一把轻弓,再给我一匹快马,我可射雁。”
“娘亲最厉害。”
李夫人眼神挪转到俞知路身上,她说:“你已在湛府练过箭,我听说你天生神力,运弓自如。你射一箭来给我瞧瞧。”
俞知路踌躇片刻,接过李夫人手里的战弓。同样是三丈远,同样是秋草靶,俞知路甚至还没个箭靶高。
俞知路对李夫人的感情很复杂。
俞知路没有娘亲,在贺渠部落时,他为一个胡人家庭收养,那家有一个女儿名叫娄阿倪。俞知路不可以唤娄阿倪的父母为阿爹、阿娘,只喊叔叔、婶婶。婶婶是最寻常的胡人妇女,收养了被视为不祥之兆的俞知路,常差使俞知路在恶劣天气牧牛、牧羊。因家中并未有太多温情,贫穷家中就连话语都少,部落溃散,他们流落中原一年半,俞知路并不知晓自己的情报是不是养父母告知俞函的。
换句话说,俞知路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养父母给卖了。
李夫人对宇文暾很好,对俞知路,最开始时却很是忌惮的。她的确命俞函严格训练俞知路,要比训练其他暗卫、死士更为“用心”。李夫人不可能将一把无鞘之刀大喇喇留在宇文暾身边,于是动过心思,要试俞知路的“极限”——俞知路当真不会死么?俞函更是个痴的,比起人道,俞函似乎更在乎的是某种“理”。俞知路的出现打破了俞函的认知:竟然有人不会死?所以俞函在做俞知路师父时,也起过恶念。二人只是起心动念,便被宇文暾察觉。也幸亏宇文暾察觉,他以情服人,终究没让李夫人与俞函的恶念付诸俞知路之身,保下了这一联盟。
宇文暾与俞知路二人这般交好,李夫人要为二人打诸多掩护。他们虽没在李夫人生前挑明过关系,李夫人却似乎并不抗拒。她只希望宇文暾好好活着。有俞知路在,这一保证便稳当了。
如今摆在俞知路面前的问题是,他要不要讨好李夫人?
讨好李夫人,可安稳入宫,过后说不定还能跟宇文暾一同上骑射场,向李夫人学箭。话又说回来,俞知路真能讨好李夫人么?俞知路不知道。
不讨好李夫人,惹来俞函的严格管教,似乎与前世一样,少不了磋磨。俞知路皮厚,有时就连他自己都不把自己当人看,受些刑罚也无所谓。俞知路心中冒出一个更可怕的念头,他竟然比李夫人、俞函更好奇,自己的命门究竟在哪里?是水淹吗?俞知路不认。
俞知路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动脑思考问题的过程,前世与宇文暾隔阂数年,俞知路被迫长出脑子,事事都要自己衡量。可能因为现在换回了崭新的小脑袋,孔窍未开,又要从头来过。思考真是件痛苦的事!
举弓,对的却不是箭靶,而是墙上照明的火把。成人的战弓在俞知路手里毫无阻力,拉满弓弦,一道劲风划过,直射灭这朵火光。
未等李夫人、俞函有所反应,俞知路一把夺走箭筒中的残箭,竟是飞快地放箭,连射灭五丛火把,暗卫营中霎时黑暗。俞函心觉不对,欲擒俞知路,却发现俞知路已手脚飞快地顺着墙上的细柱,爬上房梁,灵巧油滑如猴,却又不像是使用内力的轻功,完全是手脚机敏的孩子在攀玩。
俞知路竟然是绕了暗卫营一圈,手上不知握了什么,圆润地滚回到李夫人脚边,献上手中之物:“李夫人,师父说拿到这暗囊,就算出营。”
俞函刹住脚步。他于心中惊异道,他还什么都没开始教俞知路,只在他入营时指点了一番,说暗卫的选人流程便是灭了灯,命众人争夺这一枚暗囊,争得的人可出营,未争得的还要继续训练。俞函记得自己根本没指出暗囊究竟藏于何处,俞知路怎么找到的?
李夫人“哎呀”一声,接过暗囊,打开一看,空空如也。转眼间俞知路又至宇文暾身前,交予宇文暾一枚梅花镖。这便是暗囊里藏的东西了。
“三皇子殿下。送给你。”俞知路憨厚道,依旧是胡人腔。
李夫人给俞知路这猴子戏法逗乐,俞知路货真价实地遛了俞函一遭,李夫人对俞函道:“这小子腿脚这么快?你们在湛府已教这些了?”
宇文暾拿到梅花镖,试着飞射出去,梅花镖却软绵绵落地。俞知路给捡了起来,再次放进宇文暾手里。
俞函确定他没有教过俞知路身法、轻功,俞知路还不到学轻功的时候。他刚才一观察,俞知路使的就是孩子的玩闹功夫,他从不知俞知路这么会爬高走低。俞函道:“我们在湛府只教了武学的入门,是这孩子有天分。”
李夫人露出欣赏神色,她喜欢到手就能用的人:“俞先生,我看你不若直接来蓬阳殿教导这孩子吧,正好也教教暾儿。暾儿,我且再问你一次,你要不要学武?”
“学!”宇文暾与俞知路玩镖玩得不亦乐乎,当即应允。
俞知路在暗处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幸好他对李夫人的判断没错。
李夫人要有用的人,也要忠心的人,更要出乎意料的人。兴许前一世李夫人决定将妖石运回京安,就是吃了这好奇的大亏,但这更说明了,好奇是写在李夫人骨血里的,比喜恶更难改。
俞知路随李夫人和宇文暾上马车,俞函要教他驭马,李夫人却说不急,召俞知路进车棚。李夫人问:“你射箭怎的这么厉害?我妹妹教你了?”
俞知路当即恍然大悟,怪不得李夫人没有因为俞知路的献宝而更为怀疑,原来是想起了湛李氏。撒谎虽不安全,可俞知路现下只得撒谎:“夫人教飞羽,我偷学的。”
“那你既然这般会用箭,可练弩么?”李夫人温和问道,却不要俞知路马上回答她。几日后,这个问题才派上用场。
俞知路最终还是选择讨好李夫人。他太累了,心累。若是在重生的头几天就要卷入生死之局,俞知路只觉得这重生也跟没重生一样。
方才俞知路去取暗卫营的暗囊,也并未刻意设计招数,只是顺应身体的行动,自然而然就能做到。他从小就很能协调地使用身体,可儿时他还是胆怯居多。怕痛,就会受制。人一旦什么也不怕,就也会放开手脚了。俞知路现在虽是个儿童的身体,心却已经很习惯各种濒死的痛苦,不必做更多心理斗争。
宇文暾玩梅花镖的样子真是纯良。
俞知路很疲倦,只想躺回耳房的小床,睡到天亮。他没工夫再想宇文暾了。反正幼时的宇文暾是个好人,不会害他。
宇文暾是好人吗?宇文暾自己也不清楚。
他昧下了那柄梅花镖,陡然忆起俞知路当年于暗卫营中选拔,夺得头筹,拿回来的也是这样一枚梅花镖。宇文暾扔镖,俞知路去捡,再扔,再捡,镖刃划坏了漆柱,宇文暾赶紧将梅花镖藏起,怕宫女发现,告知母妃。俞知路很自然地咕哝说,他还没见过梅花。那年冬他们便见着了。俞知路送他梅花镖,宇文暾还他梅花景、梅花图、梅花树下梅花酒,梅花瓷中梅花酥。
俞知路原来一直都这样机灵啊。宇文暾好是感慨。
可能是因为才将重生,宇文暾是感动多于怀疑,又时不时给回忆击中,也没功夫去刻意揣摩俞知路。只要俞知路不走、不逃,宇文暾就觉得俞知路是那个熟悉的、幼稚的六岁俞知路,不会像自己一般,新瓶装老酒。
当夜,宇文暾点一盏暗灯,研墨快笔,写半时辰便收手,待纸晾干了就折叠尽薄,夹进不常读的史书中,归回书柜。
他要趁自己记忆最清晰的时候,写下过去的种种,以作参考。
今夜请求李夫人去暗卫营,以后宇文暾不会冲动做这般事,胡乱增添风险,也影响已定之事的走向。宇文暾前一世做了皇帝之后,脑子坏了,可又没坏个完全,只是宇文暾像灵识出走一般,旁观自己做出众多荒唐决定,这比彻底疯癫还恐怖。
脑子坏了,也不过两种可能,一是隐疾,二是中毒。不论是哪种,宇文暾都需要保护好自己的脑子,也尽量不要再生更多思虑。维持原样最轻松,只有维持原样,才能以局外人的视角,挑出不合理之处。
要知道那杯毒酒能直接送自己重生,那还不如早点来。
宇文暾破罐子破摔地一想,又觉毛骨悚然。他在纸笔记录之时,总忍不住抬头去瞧窗户,生怕有人影在窥看,更害怕这窥看的人是俞知路。
宇文暾心中剩下的,肯定是怕更多。
我回来了!第一卷应该是竹马应付宫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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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惊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