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十八节|紫雷临笄
晨钟叠作三响,宫城的雾尚未散尽。凤銮殿层帘低垂,龙麝轻燃,白烟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抚平,沿着鎏金花边静静爬过。
檀木屏风上画着云鹤与山树,金线在烟雾与晨光的夹缝里忽明忽灭,像远山覆雪,似真似幻。
镜案前,昭芸端坐。她一袭素色中衣,襟口以极细的金线锁边,乌发如瀑,顺着梳齿流淌。
案上礼器一字排开:青玉平笄、白骨细梳、金凤步摇、紫曜凤钗、素绡香囊、雪绢三幅;旁有鎏金小匣,匣内衬以天青罗,盛着尚未启封的香丸。
两名小宫女执烛,一名捧温水,一名在屏后备簪花,皆屏息,不敢多出一声。
沈翎璇坐在女儿身后。皇后今日不着繁丽凤袍,只穿绣细凤云的浅纱常服,袖口紧收,便于下手。她握着玉梳,从女儿额前梳到发尾,一下一下,稳得像在数年月。
年长嬷嬷立于侧,低低念着吉语:「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她声音不高,却在静寂殿内回荡,像水滴在甬道深处敲击石面,缓而沉。
「母后,您手抖了。」昭芸忽然轻声。
玉梳在空中停了一停,沈翎璇将那一瞬僵硬藏进呼吸里,淡淡道:「天气冷,梳齿冰。」
她伸指为女儿理耳畔碎发,指腹掠过额心时,触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温热——不是炉火,不是体温,是像一粒埋得很深的炭,在皮下轻轻呼吸。
她的眼神一瞬无焦,旋即沉回清明。
「昨夜还痛吗?」她把话问得很轻,像怕惊起什么藏在殿梁上的东西。
「不痛。」昭芸道,「只是做梦,梦见黑林里有风,吹得灯全灭了。」
「梦总有会散的那一天。」沈翎璇说。
她把一段发分作三股,交叠收束,语气平缓,「今日你及笄,从此以成人之礼相待,行坐言笑,都要记。」
昭芸「嗯」了一声。她盯着镜中的自己:眉目尚带稚气,却已初见风华。她想笑,又没笑出来。殿外的鼓点从远而近,像一道看不见的绳,牵着她的心口一寸寸向前。
帘外传来鞋底摩玉砖的极轻声。内侍刚欲通报,凤辰昀已掀帘而入。太子今日并不着甲,只一身玄青常服,锁子甲薄薄贴在里层,腰间悬纹金佩,步伐沉稳,像雨后未散的松风从山脊上吹下。
「母后,妹妹。」他俯身行礼,声音低而清。
昭芸抬眼,眼里那点紧张被牵出一丝笑意:「东宫事繁,太子哥哥怎么得空来?」
凤辰昀从袖中取出一枚小香囊置于镜案。囊面绣的是极细的云纹,中央一点紫砂:「安神。按你嗜好,只用了半分药量。若手冷,就握着。」
她指尖碰到香囊,像握住一小簇温。昭芸轻声:「谢谢太子哥哥。」
沈翎璇看了儿子一眼,目光微缓。
她将玉梳第三遍梳下,停在发心处,转取白骨细梳,把看不见的毛躁一缕一缕梳平。她忽然笑:「还记得你三岁闹着要学束发?把我的玉钗当木棍舞,摔得鼻青。」
昭芸也笑:「记得。那时哥哥说我丑。」
「我那时也才七岁。」凤辰昀一本正经,继而语气放轻,「今日不丑。」
一屋子的紧绷便这样松了一线。帘铃在风里轻撞,叮的一声,像给这一家三口留下一瞬小小的安宁。
安宁短得像贴在皮肤上的薄雪。沈翎璇将紫曜凤钗取出,托在掌心。
那钗以玳瑁为骨,凤羽暗纹细若丝,尾端镶一粒紫晶,沉静不耀。她伸手,将钗尾在白绢上轻轻一拭,像把看不见的尘土与不该有的兆头一并擦去。
「芸儿。」她让女儿对着镜,语气很轻,「无论外头如何,记得先回到母后身边。」
昭芸声音更轻:「记得。」
她忽然想到许多圆圆的画面:幼时玩着母后的簪钗,摔倒时哥哥半蹲替她从鞋里抖出沙;冬夜里趴在母后膝上看宫灯里的鱼,灯心嘶啦作响。那时她以为所有的冬夜都有炭火,所有的路都通向母后与哥哥的影子。
「吉时将至——」殿外太监的声音拉长,远处的编钟回应着,一声接一声,像山洞深处的回潮。
沈翎璇把凤钗稳稳按入发心。那一刹,昭芸在镜中忽见额心有一缕极淡的光,像蜻蜓掠过水面,泛了一圈细小的涟漪。
她眨了眨眼,涟漪不见了,只余心口莫名的一下发紧。
凤辰昀看见她的指节在袖中收拢,便低声:「妹妹,今日可要镇定些。」
昭芸「嗯」。她把香囊攥紧,像握住一段可供呼吸的棱角。
铜门渐启,晨光如潮水一样涌进殿内,将屏风与帘影都刷得更浅了一度。红毯已铺到殿外玉阶,两侧侍卫持戟列立,甲叶在光里发出冷硬的亮。
丝竹自远处起,笙音清越,箫管悠长,与城角上的钟声层层相和。
昭芸起身。衣裳沉,沈得像一叠又一叠无形的簿籍被覆在身上。
她跨出第一步,觉得自己不是在走,是被乐音与目光推着往前。
第二步,第三步,背脊更直了些。她知道这不是单纯的成人之礼——这一程要走过的,是所有人的审视与自己不可名状的命数。
她在门槛前停了半息。沈翎璇的手从后轻轻按上她的背,按得极稳,极暖。
凤辰昀在她左侧半步,目光巡过殿外的队列与角门,像在默算每一条退路。
昭芸踏出门槛。光落在她的脸上,像刀子削过一层薄冰,露出更清明的轮廓。
她听见自己心跳与鼓点相叠的声音,沉而有节,将她送向凤华台的方向——那里,众臣已集,百官列班,太后与皇帝将临,天下的秩序正等待她用一礼去轻触。
她没有回头。
她知道,无论前面是门是河,是风是雷,她都得走过去。
鼓声自远及近,三声晨钟随之震动宫阙。凤华台上百官肃立,丹陛前红毯铺展。
昭芸随引导缓缓登阶,每一步都将她从私密的母女时光,推向众目环伺的审视。
晨钟三响,乐声止息,丹陛前静得连衣袖摩擦都能听见。
昭芸被引至殿中。她的步子极轻,却像压在所有人的心口。
御案上整齐摆列着玉梳、青笄、丝带、香囊,檀木箱边角闪着冷光。
这是皇族女子最庄严的成人仪典,应该象征祝福与新生,但此刻,空气里却弥漫着无声的紧张。
「公主凤昭芸,年及笄,行成人之礼。」司礼女官的声音清亮,却像一道重锤,敲击在所有人心上。百官肃立,呼吸一时屏住。
第一礼,梳发。
年长嬷嬷捧着玉梳,颤颤巍巍从额头至发尾,一下一下,极慢。每一次梳过,簪珠叮啷作响。
这声音在宽阔大殿里显得异常孤清,像是时光的滴答声,把她十六年的童稚一寸寸抹去。
第二礼,加笄。
女官捧起青玉簪,庄重地插入她发间。坠子随动,细碎如雨,却震得她指尖冰冷。
昭芸感觉到背后无数双眼在盯着自己,那眼神不仅是见证,更是审视。她唇瓣抿紧,强自镇定。
第三礼,赐字。
礼官捧册而立,声如洪钟,清朗而透彻:「奉天承运,赐字——昭华。昭其明,华其盛,愿其如花木繁茂,光耀绵延。」
玉册高举,金光映照整座丹陛。那字声铿锵,回荡于九柱之间,本应引来群臣齐贺,然而殿中一片死寂。
百官屏息,或低头避视,或偷觑高座。有人眼皮微颤,唇齿緊咬,似怕一聲應和便會惹來不測。
後妃掩袖,指尖或緊扣、或顫抖,神色雖仍端莊,卻難掩心底惶惑。內侍與宮女盡皆伏地,額上冷汗滲透,氣息細微得幾乎斷絕。
唯有香煙自銅爐蜿蜒而起,於燭影間扭曲翻騰,宛若無數魂影伸展哭嚎,把喜禮生生拖成一場無聲的審判。
殿外金磬三響,詔聲再起——
「奉陛下旨——」
「昭芸既受天恩,字號昭華,今特賜昭華苑為居,以應其名,承華章而啟芳年。其內外陳設、侍從人員,悉依長公主制辦。」
聲落,如冰水傾瀉,滿殿頃刻沉入寒潭。
禮官俯首再拜,內侍高唱「謝恩」,卻無一人敢出聲附和。
唯有銅爐裡那縷香,仍在顫動不止——似天地最後的氣息,細弱卻頑強,彷彿在掙扎於滅與存之間。
——就在此时。
「轰——!」
雷声突如其来,没有一丝征兆。
天穹像被无形之力撕裂,紫色闪电自云层深处劈下,直击殿宇之顶。金瓦碎裂,龙脊轰鸣,铜吻像在惨叫。
整个殿宇骤然震动,玉柱嗡嗡作响,灰尘从梁脊簌簌而下。
殿中所有烛火在同一瞬间熄灭。黑暗扑下,压得人几乎窒息。
下一刻,紫雷再爆,刺目的光芒照亮整座殿宇——所有人脸上的恐惧,在那光里清晰如刀。
编钟、丝竹声早已断绝,只余天地轰鸣。那声音沉沉压下,如万军怒吼,如万兽齐鸣,震得殿门欲裂。
嬷嬷惊叫着跌倒,香盘翻落,香灰四散。幼小的公主吓得哭出声,被宫女紧紧捂住嘴。
宗室子弟有人当场瘫坐,有人惊慌后退,金冠斜斜滚落玉阶,声响在死寂中刺耳。
大殿一片混乱,祈福的经声早已断绝,剩下的是此起彼伏的惊呼。
丹陛中央,昭芸孤立无援。
这一刀紫雷,是昭芸真正的「出场」。我写到这里也手心冒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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