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清晨,雾气尚未散尽,露水挂在枝叶上,偶尔有一滴滑落,滴在土地上,再也不见踪迹。
太阳刚探出头来,光线斜斜落下,在地面上铺出一块块明暗交错的斑驳。
狩猎场边,旌旗迎风猎猎作响,鼓声阵阵。
高台之上,皇帝端坐,俯瞰着众人。
礼官清清嗓子,高声宣读秋猎规则:“诸位皇子,列位随行,今日秋猎以驭马逐猎为正途,不可喧哗,不可争斗,不可......”
“不可逾规,不可什么不可,每年一样的话,磨磨唧唧说这么多。”宋宜在心里帮他把后半句补完,打着哈欠,揉着没完全睁开的眼睛,眼尾还有些泛红。
他难得早起一回,实在是困得不行。真搞不明白秋猎为什么要一大早就开始,早起可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
“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几句话,他说不腻,我都听腻了。”他懒洋洋地站在一旁,发带松松垮垮地挂在头上,百无聊赖。
虽说他来了,也不会有人在意他,
可要是真不来,没准就有人闲的慌,给他父皇再上上眼药了。到时候,估计又免不了一顿责骂。
他环顾着四周,视线在人群中一个个扫过。最终,落在站在下面的林向安身上。
对方站得笔直,深青色的短袍贴在身上,勾出胸膛和腰线,箭袋沉甸甸挂在侧腰。
秋日的早上原本就凉,再配上那副没有表情看起来十分冷淡的脸,显得他周边的温度又骤降了几分。
多好的身材,皮囊也是顶好,可惜是个面瘫。
要是会笑,这太安城得多少女子被迷得七荤八素的。
好像从未见过林向安笑呢。
宋宜琢磨着,脑海里试图给那张冷脸硬塞一个笑容的表情,可想了半天,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想象不出来。
仿佛这人天生就是冰雕出来的,笑在他身上只剩违和。
似是感觉到了在他身上落下的目光,林向安皱着眉仰头朝那道视线回望过去,与宋宜的目光直直撞上。
宋宜被逮个正着,非但不收敛,反倒慢悠悠挑了挑眉,眼神明晃晃地,带着好奇,又带着几分探究。他下意识的舔了舔下牙尖,嘴角勾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他正无聊,现在巴不得有人陪他玩会儿。
林向安神色一顿,眼神没有波澜,看不出任何感情。只是两秒,他就收回了目光,并未和宋宜产生过多的眼神交流。
切,没意思!
见林向安再次垂下眼,然后再没有抬起。宋宜轻啧了一声,撇撇嘴,兴趣转瞬即逝,又开始漫无目的地四处乱看。
二哥在一旁认真听着礼官讲话,三哥同二哥站在一起,脸上带着胜券在握的笑,五皇子站得笔直,生怕不被注意到......
眼神到处乱窜,点评一下这个,打量一下那个。
一转头,不小心撞进静妃的视线里。他呼吸停了一瞬,肩背不由自主地绷直了起来,连站姿都正经了不少,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可静妃没有如他预想般皱眉,也没有露出怒意,只是淡漠地看了他两秒,毫无波澜,然后移开目光。
仿佛两人只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这样的态度宋宜并不意外,只是每次看到,心里都被失望酸涩充满,堵得自己呼吸困难。
其实倘若母妃愿意生气的瞪他一眼,甚至骂他一句,都比漠视他要好。可就连一个小小的关注,都不会落在他的身上。真不知道他这个儿子,到底是不是她亲生的。
宋宜再也没心情打量了,低下头,听着熟悉的开场白,恍恍惚惚,就像小时候在听庙里的和尚念经一般无聊。
终于,礼官说出了那句结束语,“切记安全!”
皇帝站起身,抬手示意。
随侍上前,双手捧着一只编金银丝的鸟笼,那鸟通体羽毛绚烂,像是涂了油彩似的,尾羽拖在笼中,还未放出就扑腾个不停。
“放——”
笼门一开,鸟儿尖叫着冲天而起,带着一串羽毛从空中飘落,阳光照在上头,像碎金子从空中洒下。
皇帝笑道:“射中者,有赏!”
场内一片沉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那只在空中盘旋的彩鸟。
五皇子宋危最先沉不住气,策马上前一步,拉弓如风,箭尖直指天空。
嗖——
箭矢破空而去,带着所有人的目光冲向彩鸟。
宋宜看都懒得看结果,只低声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嘟囔:“可惜了,没射中。急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给树扎针灸呢。”
如他所料,只见那支箭蹭着彩鸟的翅膀刮过去,直直扎进林边的一棵树上,震得树叶簌簌作响。
一下子,周围的窃窃私语都噤了声。
宋危面色涨得通红,悻悻地别过头去,脸上分明写着“我不服”三个大字。
礼官目光一转,喊道:“二皇子请——”
宋湜策马上前,动作沉稳,他抬起头,注视着彩鸟的飞行轨迹,随后拉弓开满,箭尖直指彩鸟。
这么稳?瞅着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宋宜眯着眼,饶有兴趣地点评着。他心里盘算着,估计这一箭应该没问题。
可就在射出的一瞬间,宋宜发现宋湜的手不动声色地微微向左移了半分,箭尖也随之略偏。
果不其然,箭失之毫厘,擦着彩鸟的尾羽飞过,划出一道风痕。
宋宜在后面看完了全程,眉头轻轻一挑。
这是是故意的,还是手抖了?
他的视线紧紧跟随着宋湜,目不转睛,试图从他那副温和无波的面孔上,看出什么。可惜,宋湜自始至终都保持着谦和君子的模样,没有丝毫破绽,只是颇为遗憾的摇了摇头,随后退到了后面。
他观察的太过认真,以至于连宋存都把箭射出去都没注意到。
宋存的箭正中彩鸟胸腹,彩鸟在空中剧烈一抖,旋即坠落。
场上随即响起了一阵惊呼。
射中后,宋存垂下弓面上不显欢喜,只是微微颔首,转头向皇帝施礼:“承父皇吉兆。”
好一副谦谦君子模样。要不是我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都要信了。
宋宜在心底嗤笑,唇角若有似无地勾起。
真能装,分明最爱炫耀,却为了得个“谦逊”的名声,装模作样。
皇帝爽朗的笑了起来,抬手示意:“好箭法!不愧是朕的儿子。”
宋存翻身下马,行礼道:“儿臣运气使然,不敢居功。”
宋危一直铁青着脸,此刻终于按耐不住,快步向前,“父皇,孩儿方才仓促,未曾瞄准。可否再射一箭,比个高低?”
他语气急切,急于证明自己,对这样的结果很是不甘。
皇帝并未立刻应声,而是看向礼官。
礼官立刻上前一步,俯身道:“陛下,旧制有云:彩头仪式箭,只限首轮,不得再射。以示天命所归,不容再争。”
五皇子面色一滞,张了张嘴,却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皇帝淡声道:“规矩既在,便按规矩。后头入林实猎,皆可一展所学,不急于一时。”
宋危僵了片刻,只得抱拳退回。
宋宜垂着眼,偷偷撇撇嘴。
还真是和他父亲一样一样的,都是急性子,蠢的不行。
阳光渐盛,彩鸟落下的羽毛被风卷起,在地面打了几个转。
彩头已定,真正的狩猎,才刚开始。
比起这些无聊的输赢,宋宜视线缓缓移向林向安。
对方已经坐上了马背,阳光从头顶洒过,映的他肩上那一片银色护甲,冷光逼人。
还挺好看。
宋宜漫不经心地抬手揉了揉鼻尖,唇边笑意慢慢爬起。
他翻身上马,将手中的缰绳握紧,不紧不慢地转头吩咐暮山:“走吧,该轮到我们上场了。”
暮山没反应过来,以为自家主子这次终于有闲心射猎了,下意识应道:“是,殿下这次准备射几头鹿?”
宋宜瞥了他一眼,笑意更深,没有回答。
他脚下一点,翻身上马,直往林向安的方向去。
暮山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个上场是要开始演戏的意思啊。
宋宜策马行至林向安身侧,带着不怀好意的笑。
“林将军。”
林向安抬头,向他拱手行礼:“殿下。”
“本殿许久未进这里,有点忘记这猎场的路线了。”他慢悠悠道,语气听不出真假,“不知林将军是否介意与我同行一段?”
秋猎虽无明令禁止皇子与武官同行,但一般同列者多为皇子之间,或侍卫护卫随行。
如今,九皇子亲自开口,也不好驳回。
不过他不愿意和宋宜走的太近,一来是不想掺和皇家之事,二来是现在流言四起,连他都听到了许多,理应保持距离,还有就是三皇子近日也提醒他不要和宋宜有过多接触。
他沉吟片刻,回得恰到好处:“若殿下担心迷路,属下可在林外为殿下指引方位,无需同行。”
意思是:陪走可以,但并肩不行。
宋宜听懂了,但偏偏装傻,故作感叹:“林将军原来这般守规矩,本殿倒是放心了。”
他俯身,靠近一些,低笑道:“那本殿若是偏不守规矩呢?”
林向安侧目,猝不及防地与那双带笑的眸子对上,马蹄声阵阵,风声鼓荡,对方侧脸沐着阳光,笑容恣意。
他神情不动,握缰的手不动声色地微微收紧,“殿下,狩猎之事,玩笑不得。”
“玩笑?”宋宜笑得更开,“本殿何时说过玩笑。”
他拨转马头,“走吧,既然你要守规矩,那本殿就倚着你这规矩,省得到时候暗中埋怨我不守规矩。”
林向安没有再拒绝,只沉声应道:“属下不敢。”
两骑一前一后入林。
树影婆娑,落叶被马蹄碾碎,发出沙沙声。
宋宜背对着他,嘴角慢慢勾了起来。
他这块冰,终究得一点点撬开,急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