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怔怔地望着宋宜手里的账簿,浑浊的眼里浮起水光。那是夏芦最常翻的东西,几乎每日睡前都要拿出来写上几行。
他喉咙滚了滚,良久才沙哑着开口:“这是小芦最看重的东西。他总说,把每一笔钱都记清楚,总有一天能给小小攒够学费,让小小去读书。”
提到读书,宋宜想到与夏芦相遇时的场景,胸口骤然一紧,心脏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隐隐发疼。
老人伸手在账簿上轻轻摩挲了一下,手掌满是粗粝的老茧。他缓缓点了点头,低声道:“殿下若要查,就带去吧。只是,若能,若能完了此事,还请把它送回来。小芦的东西不多,这件算一个。”
宋宜点点头,“我答应你。”
话音刚落,院门口响起一阵脚步声。暮山拉着小小回来了。
小小两只手满满当当,抱着几包东西,脸上笑得灿烂。那里面有吃的、有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甚至还有一本书。
“你这孩子,怎么让暮将军花这么多钱?”夏爷爷看见那大包小包的东西,飞快摸干脸上的泪水,着急忙慌地快步走过去。
“没事的,夏爷爷。”暮山拱了拱手,笑着替小小解围,“这些东西,多半还是我硬塞给小小的。”
小小没在意大人们的说话,踮起脚尖,两只小手高高举起,把一包沉甸甸的东西努力塞进夏爷爷怀里,眼睛亮晶晶的。
“爷爷,这个是买给你的!”
夏爷爷一愣,下意识接过,低头一看,手里是一包热气还未散尽的肉饼。
正是街角那家铺子里,他常常路过却舍不得买的。
小小扬起笑脸,脆生生地说:“爷爷,你不是说你最想吃这个了吗?但是一直不舍得吃。我没有钱,所以我就厚着脸皮让暮山哥哥帮我买了一些。”
老人眼皮轻轻一颤,正要说话,小小又兴冲冲举起怀里的一本书,像献宝似的展示出来:
“这本是哥哥喜欢的!哥哥之前跟我说,等这个月的钱发下来,就要买。可我今天看到书摊上只剩最后一本了,就先借了暮山哥哥的钱买下来。等哥哥回来,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等哥哥回来......”这几个字像是刀尖扎进心口。
夏爷爷看着手里温热的肉饼,又看向那本书,一时竟然失声,连话都说不出来。他再也忍不住,猛地弯腰抱住小小,呜咽着哭了出来。
小小被吓了一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明白为什么向来坚强的爷爷现在抱着自己,还哭的那么难过。
小孩子是很容易共情的,尤其是和亲人。
哭声让小小也渐渐红了眼眶,他学着自己曾见过的大人模样,一边哭,一边伸出瘦瘦的手,笨拙却用力地拍着爷爷的背,哽咽着:“爷爷不哭,小小在呢...”
院子里回荡着一老一少的哭声,连路过的风,都显得压抑,带着哀意。
秋风萧瑟,他们就如同落叶般,无法挣扎,无力反抗,无力改变,只能任由风,往哪吹,就往哪去。
站在一旁的暮山咬着唇,硬是别过头去,不敢看这一幕。
宋宜立在不远处,袖中手指攥得生疼。他胸口郁结得厉害,忍了又忍,终于从怀里取出钱袋,走上前去。
“这是百花楼发下来的月钱。”宋宜的手轻轻搭在夏爷爷的肩膀上,“李老板特意嘱托我让我交给你们。”
老人怔怔抬头,眼眶通红,手在空中颤了颤,不敢伸去接。
钱袋子里鼓鼓囊囊的,他一眼就认得,这里面的钱绝不是小芦平日能挣到的数目。
宋宜看穿了他的迟疑,“他最希望的,肯定就是小小能安稳长大,不愁吃穿,不误学业。若真想遂了他的心愿,就把这些收下,好好用在小小和你身上。”
说完,他将钱袋往老人怀里一推。
老人双手终于颤抖着接住,泪水模糊了眼,喉咙却哽得说不出半个字,只能频频点头。
宋宜沉默片刻,“我会抓到凶手,给你们一个交代。放心,我一定会让他们血债血偿。”
听到血债血偿,老人身子一震,眼里先是对这句话的恐惧,但随后,又被那一线希望牵动,眼里闪过希冀。
他抬起的手,一把抓住宋宜的袖子,哽咽着声音,用力地点头,连声道谢:“殿下,多谢殿下了。”
宋宜微微点头,目光在屋内停留片刻。
老人又一次抱住小小,嘴里只顾喃喃道谢。小小紧紧抱着爷爷,腰间挂着的绣着一朵百合花的暗紫色布袋子随着两人的抽泣轻轻颤动。
临上车,宋宜回头望了一眼那扇半掩的木门。夕阳照下,把屋内的人影拉长,院里飘落几片黄叶,秋风穿过,带起一阵薄凉。
马车辘辘远去,车辙声逐渐被风声吞没。
院中,老人搂着小小的身子,仍在低声抽泣。小小也通过大人们的话语,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抬起红肿的眼睛,怯生生望着门外,直到马车的背影彻底消失。
“爷爷,殿下真能抓到坏人吗?”
老人喉咙一哽,半晌才点了点头,声音沙哑:“能的,一定能的。我们要相信殿下。”
虽是这样说,可他心底,也清楚这世道险恶,利益交错。能否寻得公道,谁也不敢断言。只是为了小小,他也必须给出一个笃定的答案。
离开夏家后,马车驶离城南,宋宜的面色愈发阴沉。他将那本账簿翻开,仔细阅读着,指尖在纸页上摩挲,试图从这些字句里辨出些端倪。
“暮山,”他低声交代,“把这几日夏芦的行踪查清楚,从他最后出入的客人、赊账记录、到每一处停留过的地方。越细致越好。还有,把百花楼这边最近的账目也一并核对。任何异常,都不要放过。”
暮山抱拳应道:“是,殿下。”
宋宜点了点头,天色渐渐黑了,马车于夜色中疾行。他有预感,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
夏芦的事还没查出个所以然,五日之后,太安城再一次掀起波澜。
一具女尸被人发现在城门之上,悬挂高处,触目惊心。
消息传开,一时间整座城都笼上了阴云,街头巷尾尽是低声议论。
“听说是同样的死状...”
“这城里,怕是要乱了。”
“你说还有下一个吗?下一个会是谁?”
风声愈演愈烈,百姓惶惶,传言四起。
“此人的死状,与之前的两人如出一辙。”仵作将验尸结果交给宋宜。
宋宜站在这具女尸旁,神情复杂,“死者的身份查到了吗?”
“是城西一家包子铺的老板。”林向安刚好赶过来。
他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夏芦家询问夏爷爷事情,急匆匆赶来,还喘着粗气。
宋宜回过头,看向刚刚赶来的林向安,又顺势往他身后瞅了瞅,空无一人。
他撇了撇嘴,“这已经是第三起案子了,不知道林将军查到了些什么。”
林向安眉头紧锁:“我追查过前两个死者的行迹,毫无交集。现在第三个出现,唯一的共通点恐怕就是——”
“都是任人宰割、毫无背景的底层百姓。”宋宜接过话,垂眸盯着女尸随身遗物,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正是如此。”
两人对视,心照不宣。几日的调查,除了这一点,皆无头绪。
“诶呀,林将军和九殿下,原来你们都在啊。”
沉重的气氛被一个略显轻挑的声音打破,林向安皱眉看向来者。
薛承泽姗姗来迟,眼里丝毫没有对又一次死了人的焦急,反而不紧不慢的,脸上甚至还挂着笑。
宋宜连头都没回,没给他一个眼神,只是幽幽说道:“薛大人可真的大忙人,您要再不来,本殿都要亲自去请您了。”
这话刻薄,听得薛承泽心口一虚,讪笑着道:“殿下言重了,在下只是被公事缠住,才来晚了些。”
宋宜回过头,忽然伸手伸向薛承泽的脖子,薛承泽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这个动作一出,两人皆是一顿。
薛承泽刚想开口辩解,宋宜弯了弯唇角,往前走了一步,把手轻轻落在了他肩上,拍了拍他肩上的灰尘,“薛大人没必要和本殿过多解释,本殿知道,您肯定是有要缠身。”
这话说的体贴,却透着寒意,让人不寒而栗。
正说着,一旁翻检尸体随身物的林向安,展开一件披肩。随着布料一抖,一个小布袋滚落在地。
宋宜跟着动静将目光移过去,看见地下的东西,神情一顿。
随即快步走过去,先一步捡起了那个布袋子。
暗紫色的布料,针脚细密,上面绣着一朵百合花。
好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宋宜摸着上面的百合花,皱着眉,脑子里一帧帧闪过他这几日遇到的事情,接触过的人和物。
终于,脑子里的片段停留在城南的那间屋子里。
老人颤抖的双手、翻旧的账簿、小小的笑脸。
那个瘦小的男孩,紧紧抱着爷爷哭泣,腰间垂着的,正是这样一只布袋。
宋宜呼吸一窒,指尖用力。
他急切地翻看死者的其余物品,铜钱、发簪、油纸包的干粮,都极为寻常。
宋宜收紧手中的布袋,猛地转身,一旁的两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径直快步走出了停尸房。
“九殿下这是怎么了?”薛承泽怔了怔,看着那背影,疑惑地转向林向安。
林向安摇了摇头,目光落在这些随身物上面,刚要继续查看。谁料薛承泽已不紧不慢伸出手,先一步拿起那件披肩,看了两眼又随手扔在一旁,“这也没什么特别的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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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