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型35岁 第2章 二次评分（改））

260分。

刺眼的红色加粗字体印在电子屏幕上，它后面还附着一段小小的、仿佛催命符般的灰色字体无声跳跃着：距离您的二次贡献值评分还有18小时43分50秒…49秒…48秒…

一个30岁左右的女人后仰着靠在仿生工学椅上发呆，她的头发染成了紫色，看起来毛毛躁躁的，长着一张娃娃脸，但苍白的脸色看起来有些营养不良。这是李小婷今天第五次检查自己的贡献分，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擦着个人终端的边缘，感受着它因持续检测生命体征和神经活动带来的一丝微弱电子脉冲。

档案室左边的墙上挂着“劳动即贡献，贡献即文明”的口号，右边的墙上是《贡献值评分标准》的宣传框，在贡献值=社会贡献值 人口贡献值几个大字后面是一排排小字写着的细则。

整个档案室的空气里充斥着纸张陈旧的霉菌味。

“这和十年前的一次评分竟然差不了多少。”她垂下眼自嘲地想着。那一次她以200贡献分刚好达到了一次评分标准线，侥幸留在苔藓03区，而这一次，恐怕就没那么幸运了。

“小李，归档。”

组长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他抱着一堆刚完成数字化上传的档案盒走来，看到她瘫在椅子上，几分钟前拿过来的资料还摊开在桌上纹丝未动，立刻皱起眉头。

“小李！”

他加重语气，同时将手里的档案盒“咚”的一声撂在李小婷的桌上，一时间激起了许多细小的尘埃。李小婷吓了一跳，反射性地坐直了身体应道，“好的组长，我马上就做。”

组长看着她精神不振的样子，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语气缓和了些，“明天你要二次评分是吧？”

李小婷愣了一下，整理资料的动作没停，只是微弱的应了一声。

“哎，馆里被降级，受影响最大的就是你了…”他又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历史档案馆被盖亚之心系统复评为低贡献单位的事。

“你说你，早点结婚生小孩不就好了，拿了人口贡献分什么都解决了。”他摇了摇头，最后把所有的问题都归结在了这里。

李小婷没回应，自顾自地低着头整理资料。他叹了口气，“算了…今天记得去把配额币结了吧。”

走了几步，又回头补充，“记得做好工作交接。”

“好。”

李小婷目送着他离开，之后深吸一口气，将注意力集中到手里的工作中，不再去考虑那个完成不了的标准分。

当把最后一份资料推进对应档案柜保存柜的最深处，李小婷个人终端突然震动了一下，弹出一条提示——“您的心率较昨日上升12%，建议减少焦虑以维持劳动效率。”她瞟了一眼就快速的关掉了它。

李小婷没乘电梯，她从地下的档案室顺着楼梯走到的二楼财务办公室。

“你二次不达标吗？”办结清手续的是个圆脸的女孩，她一边计算着李小婷剩余的配额币，一边不自觉的打量她，“没有人口贡献分吗？”

李小婷盯着她飞快敲击键盘和计算器的手指，沉默的摇了摇头。女孩像是被这种沉默触动了，自顾自的接着说：“结婚生小孩不就好了？”顿了顿，她压力了声音略带恐惧的继续，“文明提升所，多恐怖啊…不是说都没人真正回来过吗？”

李小婷偏头望向窗外，乌云黑沉沉的压着，马上就要下起大雨。

“回来过的…”她轻声的说，“我见过…”

那是她15岁的盛夏，隔壁叫做乔洁的女孩被穿着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从满是色彩的屋子里带走。一个月后再见时，她却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她身边站着不认识的男人，她丢掉了那些曾经被视若珍宝的画作。

李小婷记得，乔洁搬走的那天下着瓢泼大雨，地面被蒸腾起一片白色的雾气，画布上的颜料被暴雨冲成彩虹一样的溪流，顺着雨水消散在漆黑的下水道里。

“可，那算回来吗？”她又有些不确定了。

“好了。”女孩的声音将她的神智拉了回来，“配额币已经进入你的个人账户，你记得用终端查一下。”

“谢谢。”

李小婷在结算单上签了字。

个人终端适时的传来一阵微弱的电流——下班提示。

李小婷走出档案馆，外面正在下雨。她的公寓距离历史档案馆有5公里，没带伞，只能站在一楼大厅内等。

下班的人陆续从里面走出来，他们步履匆匆，埋着头，像是一群无脸的灰影。大厅的玻璃门上印着她苍白的脸，特意染成了深紫色的头发没有光泽的搭在肩上，眼睛疲惫的耷拉着。

“早点结婚生孩子不就好了。”

当提到贡献分不足，好像所有人都会对她说这句话，父母、组长、同事…

确实，人口贡献是获取贡献分的最快途径，系统也不止一次的给她推荐过‘最佳配偶’。

但她做不到。

李小婷的父母在2154年年初结婚，9月，她便成为了苔藓03区第一体外孕育所的第13729个婴儿，姓名是父母从盖亚人口管理局的新生儿推荐名库里随机挑选的，不随父母任何一方的姓。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匹配’家庭。

淅沥沥的小雨把夜晚的苔藓03区笼进了雾里，那股独属这里的潮湿味道被雨水晕开，变成更加刺鼻的甜腥味，这股味道和她记忆里人工香精的甜味融合，让她想起了25年前，那个她10岁生日的夜晚。

因为系统发布的“家庭单位情感维系提醒”，她难得的和父母一起坐在桌边分享额外的生日配额套餐。

但那是和往常一样无声的晚餐，被营养膏捏成的小熊和星星并没有比平时好吃多少。

父母则像是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一样，带着他们恰到好处的笑容搂着她拍着标准的全家照，随后又像任务完成一样各自散去。

她还记得那个只剩下自己的空荡荡的客厅，记得放在桌子中央散发着甜腻人工香精气味的生日蛋糕，记得那个甜到发腻的奶油。

后来她逐渐明白，对她的父母而言，无论“婚姻”还是“李小婷”，都只是人口贡献上一个朴素的分值。

她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分值'，也不想创造下一个'自己'。

雨停了，万籁俱静。

李小婷最后回头看了眼自己工作了十几年的档案馆，这是一座铅灰色的正方形建筑，周围稀疏的路灯无法照亮它的全貌，夜幕沉沉，它像是一个棺椁一样无声地矗立在那里。

为了节省配额币，她习惯了每天步行5公里上下班，周围只有路灯昏黄的灯光，鞋子踩在湿哒哒的路面上，发出孤零零的回声。

如往常一样，她打开了个人终端使用了一个每日新闻的配额。

“——盖亚之心系统即将迎来一百周年纪念，预计将在星叶01区举办大型庆典。”主持人的声音响起，这是一个听不出情绪的，好听的男声。

“方舟合众国的现任主席马库斯??索恩将出席本次庆典——本次庆典中我们将再次重温盖亚之心系统在百年来对人类文明重塑的重要意义。”

“下面是关于体外孕育的最新消息——”这是同样没有情绪的，好听的女声。

“根据盖亚人口管理局最新数据显示，体外孕育系统已实现98%的基因稳定性，未来将更容易成长为高效贡献者——”

“——盖亚人口管理局再次提醒，家庭单元抚养可使儿童贡献值潜力提升37%——”

在距离公寓还有几百米时，李小婷突然放慢了脚步，一步，两步，三步，她在心里默数着——随着最后一步落下，每日新闻中立刻出现了电流杂音，一段几乎捕捉不到的曲调在细碎的杂音中响起。

与此同时，个人终端也弹出警示——检测到异常干扰，是否上报。

李小婷想也不想的直接点了否。她环顾四周，想寻找杂音的来源，但周围还是一层不变的街道，高耸的围墙将街道围住，高墙之外是一片郁郁葱葱的防护树林。

这是她每天经过这里时都能听到的微弱声音，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调子，混杂在电流干扰音之中，成为了她一成不变的日常中，一个不协调的音符。

李小婷不知道明天之后的自己还能不能再听到这个声音，她决定在原地多站一会，静静的听着。

慢慢的这个声音越发微弱，杂音也完全消失，她还是没能听到完整的曲子。

耳边又回响起一男一女毫无情绪波动的声音，“——今天的每日新闻到此结束，期待与您明日的相逢。”

周围又恢复了寂静。

回到公寓，她麻利把个人终端充上电，通过墙上的投屏界面检查今天还剩下的日常资源配额，饮用水配额还有300ml，用电配额还有59分钟28秒，几天前购买的洗澡配额今天也刚好到账。

因为下雨和路上耽搁了一些时间，今晚变得非常紧张。

她的晚餐是一份复合蛋白蔬菜汤配高纤主食，囫囵两口吃完后快速的洗了个澡。她惯性的将自己换洗的工作服丢进脏衣篮里，计划着需要用多少清洁水配额将它们洗掉。

随即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可能买不到下一次的清洁水配额了。

她把那件深棕色的档案管理员通用制服从篮子里拿出来整理后叠好放在沙发上。

做完这些，公寓的灯光闪了一下，灭了。

今天的用电配额已经用尽，墙上的个人终端投屏也待机界面，只留下红色的260分以及二次评分的倒计时——8小时22分55秒。

李小婷想了一下，从亲属栏里找到‘父亲’的标识，发送了一个联络通信邀请。

终端上立刻弹出了个人信息：

林浩|男|65岁|497分|绿坪03区07街1700号

她已经忘记上一次联系他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十年前？或者更久？大概是从她进入历史档案馆工作开始？

“你好。”当一个冷漠的、有些陌生的声音想起时，李小婷有些恍惚，她甚至无法确认这是不是自己父亲的声音。

“您好，我是李小婷。”她没有给对方多余说话的机会，“明天是我的二次评分日，我现在的贡献值评分不达标。”

对面发出了清晰的、不屑的冷哼，但她并没有在意，“我不确定是否能从提升所回来，可能需要您和母亲来苔藓03区整理我的个人物品，稍后我会把详细地址给您同步过去。”

“早点结婚生小孩不就没事了？”对面男人的声音里带着刻薄的凉意，“社会不养闲人。”

通讯被单方面的切断了。

李小婷对自己父亲的态度毫不意外，她的父亲是个坚定的盖亚之心系统拥护者，认为社会贡献评分系统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系统性政策，所有未达标的不合规者都应全部湮灭在文明提升所里。

她的个人终端又轻微的震动了一下，这次不是闹钟，也不是生命体征提示，一段话直接投在了李小婷视网膜的底部，是盖亚之心系统特有的私密信息。

“温馨提示：二次贡献值评分将于2189年9月21日，7:00开始，请您保持个人终端连接稳定，生命体征稳定，祝您评分顺利。”

“顺利？”

李小婷忍不住嗤笑一声。

苔藓03区的夜晚没有月光，路灯的灯光被切成无数昏黄的碎片从窗户透进来。

终端的投屏进入睡眠模式，电子时钟显示现在是9月20日22点55分。

距离二次评分还有8小时5分12秒。

吭哧吭哧，吭哧吭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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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次评分（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