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白之所以一直想让容珠拜她为师的原因很简单,他想把自己一身的功法传授给她。一方面为了证明容珠不是废物,而是一个十分有潜力的人。另一面……
她有些可怜。
怜悯有时候是对弱者的帮助,而有时候却会成为伤害弱者的武器。有时候应白会想,如果自己是女子,就可以抱一抱容珠,然后对她说:“灵力只要用对方法修炼就一定能有修炼起来的可能,而没有灵核的人连修炼都不能。”
他可怜容珠,也感伤自己。既然他脑子里记着他曾修炼的所有功法秘诀,而容珠需要一个能真心教她修炼的人,他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这样还能说明自己并不是一无是处,他仍然可以用自己的能力去帮助别人。
容珠猜不到应白心里的想法,她只以为应白是想利用她出漩涡之境,然后摆脱圣灵宫的追捕。
可谁说徒弟一定会护着师父?师父一定会对徒弟负责?
应白可见过太多徒弟得了真传后反手吸了师父灵力灭口的,也见过师父收了徒弟银钱却不认真教学的。
容珠之所以会这么认为反而证明她心中有徒弟应该尊敬师父的概念,说明她的潜意识里有另外一套行事准则。
应白不想死,也不愿让一个小小女子保护自己,还可能成为整个修真界追捕的对象,那他实在愧于为人。
他渴望自由,但不可以以他人为代价。
应白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意识到自己的理性差点在四年以来的寂寞日子中被吞噬了,又很庆幸自己能及时止住心中私念。
难道成为一个麻木自私的人就是万初圣灵的最终目的?
若一个人从来没有受过教导劝阻,他定不知礼义廉耻,不分善恶对错,定然会万事以自己为中心,趋利避害,只为让自己过得舒坦快乐,全然失去了爱。
可他当初拜师学艺时蒙受师父悉心栽培,做一个端人正士,所有的动机都应在利于他人时再谋取自身利益,忌损他人而利己。
他认为人的心中不该有恶,然而他也清楚自己的心中不都是爱。
师父曾说他并没有真正理解爱与恶的关系。师父说,人的一颗心里面装的有善也有恶,遇到一些事时,适当的恶可以保护自己,维护利益,而善的存在是为了压制过多的恶,不让人毫无人性。
善恶永远是相辅相成的。
应白平静了一下思绪,内心想:还是想办法让容珠出漩涡之境,回到正常生活吧。
可是她怎么做才能出去呢?
容珠说当时狂风四起,半空中出现一个漩涡,她便进来了。可万初圣灵的漩涡之境怎么会莫名打开?
难道是因为囚禁自己的漩涡之境中的场景是清凌门的山洞,而容珠被清凌门处罚的地点也是这个山洞,所以就……
漩涡之境的主要作用就是将人关进去,从某种层面上来讲与结界屏障之类的相似,将人与外界隔绝。
结界或屏障都有弱点,修为大过施术人可破,精通破密之法也可破。若漩涡之境有漏洞之处可查,或许是容珠机缘巧合地遇上了。
常言道上山容易下山难,更何况巧合二字能遇见一次就已难得,若是指望容珠巧合地进来再巧合地出去怕是毫无可能。
应白陷入了被关四年来第二次严肃的思考中……
*
连着几日的修习,容珠的心痛缓解了不少,但修炼起来还是会有些微难受。应白让她尝试对世间万物生灵产生爱。
一片花,一根草,一条狗,一只鸟都是世间生灵。
“人们喜爱折花,但鲜少有人种树,既有索取,当有付出。不是一朵花都不能摘,而是要有呵护之心。”
“对花草树木有呵护之心,对飞禽走兽有爱护之心,对溪流大海有保护之心,这便可以了。”
“先培养自己对万物生灵的爱心,这样修炼起来会容易些。”
应白说的这些话在容珠听来犹如惊天霹雳的做法,她蓦然想起有一年春日,那会儿父亲健在,她还不知道师兄师姐们对她的真实想法。
他们在开满了鲜花绿叶的花园中游玩,师姐们将摘下来的花或插在头上,或编成花环,师兄们则把一朵朵花摘下来互相扔向对方。
她对师兄们说想要树上那开得最密,最灿的一枝干花。于是师兄说:“这还不容易,看好了。”他脚底蓄力,一个起飞便抓住了那枝干,劈里啪啦地折下,弄得花瓣簌簌飘落,连带着整棵树都晃晃荡荡的。
她兴高采烈地举着这个比她还高的枝干玩了好一会,等到大家玩腻了,累了,就将手上的花随处一丢,花瓣早已变得蔫坏,成了一个浑身是伤,衣装破败的少女。
她那会儿不觉得怎样,也将手里的枝干随处一丢,跟着他们跑远了。此刻想起来却怔然惊悚,她对待那枝花,跟她的师兄师姐们对待她又有何分别?
草木有灵,她哪里在乎过这些。在她的认知里,草就是用来踩的,花就是用来折的,狗就是用来玩弄呼喝的,鸟就是要将它圈在笼子里用来逗笑的宠物。死了就丢了,再抓一只,偏要挑那些羽毛靓丽多彩的,看着它们在笼子里叽叽喳喳,扑棱翅膀,眼珠害怕,这样才好玩,这样才开心。
容珠背后溢上一层冷汗,现在回想自己从前干的事,根本不具有爱,一丁点也没有。
可惜花草树木不会说话,容珠不知它们哪里痛苦,要如何帮他们提升幸福。
应白笑道:“只要不是因满足自己喜好而随心所欲伤害对方就已经很好了。”
掌握对世间生灵的爱并不难,容珠能反思自己过往的行为,这份愧疚就是一点爱了。
清凌门处在修真界一座名叫扶安山的半山腰中。这个地方烟岚云岫,云兴霞蔚,是颇有名气的一处美景之地。
细究起来,清凌门占地不小,代代相传下去,哪怕有的是地方用不上也不会大手一挥说不要。
因地方大,地气灵,什么花啊树啊的长得郁郁葱葱,美不胜收。容珠此刻走在竹林幽径中一一静心观赏,这些树和树之间会比较谁高谁低,谁更茂盛谁更荒芜吗?那些花儿会比较哪朵颜色艳丽,哪朵开得旺盛吗?
或许草木生灵之间根本没有互比。它们日复一年,默默无闻地脚扎泥地,头顶青天,等待着属于它们的季节来临,然后伸枝发芽,一展丰姿。
容珠坐在草地上,看着碧湖荡漾,柳洗青枝。曾经父亲跟她说过好多次,练功急不得,越是用心揣摩,功法越是打得牢固,以后修炼高阶功法时便要容易些。
日复一日,容珠从没有这么认真且仔细地观察过花草树木,云朵飞鸟。
她常发现应白总是带着一点点微笑看着她,即便应白没有了圣灵实力,但容珠总想着他是圣灵,因此对他总有一股警惕和害怕在心底。
但这样的笑一次一次出现在她眼前,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和应白的交流变得多了起来,如果不是她无意间在溪流的倒影中发现了自己的样子,她都不知道自己也在笑。
很轻松,发自内心地在笑。
这日晚上,容珠坐在洞口不远处的涯边望着漫天繁星,应白倚在洞边看着洞外。
他看不见繁星,只能看见容珠在抬头看着什么。
他渴望外界的风和月,却又不可及,只好轻轻发出一声叹息。
寂静的夜,这声叹息飘到了容珠耳朵里。她先是望向他,然后笑了笑,问:“应白圣灵,你想看星星吗?”
应白没好气地看着她:“我看不到星星,只能看到你。”
容珠起身,上前走了两步,伸出手道:“我拉着你看。”
“我出不去洞口。”
“你拉着我,我看到了什么,就相当于你也看到了,这是一种美好变换,你懂吗?”
应白看着眼前少女眼角含笑,神情似认真似玩笑,忽然他就想起了刚看见她时哭哭啼啼的模样,那么脆弱,那么悲伤,好像她的世界全塌了,就像他被关漩涡之境那日一样,以为人生就这样了。
他知她在开玩笑,也不拂她兴致,就从怀里伸出一只手放在她手心里。
两只手只是轻轻地触碰着,一个洞内,一个洞外。
容珠一笑然后抬头去看星星,她问应白:“你看到了吗?”
应白抬头,假装仔细观赏,“嗯,看到了。”
“你看那颗,还有那颗,它们距离那么远,却是最亮的星星,它亮一下,那一颗也亮一下,如果星光是一种言语,这是多么浪漫的一件事啊。”
应白就这么静静地听她说话,从容珠身上他看到了她在变化,她在努力地去观察世间万物,探索它们其中的神秘力量,让自己尝试去理解它们,关爱它们。
纯真不是幼稚,它恰恰是人最宝贵的东西,也是最容易磨灭的东西。
容珠握着应白的手,晓得他看不见,就将夜空中的景象尽力描述给他听。讲着讲着,自己也入迷了,全然不想听者会不会觉得烦躁。
碰巧这时,一颗流星从头顶飞过。
一直听容珠转述夜空画面的应白正沉浸在对夜空的假想中,手中的温度,纯净的声音让他整个人的身心都处在放松阶段。
忽然听到对方大喊一声:“流星!”紧接着一股力气抓着自己的手掌向外拉去,然后……
容珠甚少见过流星,不免惊喜万分,忘了自己还在拉着应白的手,下意识顺着流星滑落的轨迹跟着跑过去看。全然不知变数的容珠指着落往山洞后方早已飞逝的流星发出一声叹息和遗憾。
应白被周围的景象惊呆了,他看着尽在眼前的洞口,心跳剧烈到了极点。
从前是在洞内看向洞外,现在是站在洞外看全世界。
容珠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事,她倏地抬起右手,见自己仍在握着应白的手,而他们……正一起站在山洞之外。
“怎,怎么回事?”容珠震惊不已。应白也被这突然之变愣住了。
忽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鬼啊!”然后又有一个声音响起:“你,你,你是容珠?”
一丝不太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容珠缓缓回头,见皎洁月色下,参天大树旁,站着若干名白衣绿带,头顶玉冠的青年。
他们都是清凌门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