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白沉默不语,眼中的光辉暗淡下来,像个走丢了的小孩,出神地站在原地。
他看着容珠清澈诚挚的眸底充满了疑问和茫然。她就这样看着自己,想从这里探究到真理,挖掘真相。
静默半晌,应白沉声道:“你说得对,谁对谁错,衡量标准是什么,我的确无法与你说明白。
“我曾经体验过不同的人生,见到了人与人之间的爱,所以我坚定认为我们所在的世界规则是错的。
“容珠姑娘,我贸然对你说这些你未曾经历过的事还试图让你改变认知,是我不对,我终于体会到当年别人看我时的内心想法了。”
他似有自嘲的意思,“换作是我,我也会说他是疯子。”
应白静静地走到河边坐下,看着溪水倒映出自己的面容。曾几何时,他的眉眼异常坚定,瞳孔里仿佛含着熊熊热火,衣袍挥洒,足塌巅峰,信誓旦旦地对所有人说:
“你们应该有爱。”
他在心内笑出了声。
他不是疯子谁是疯子?
他妄图将这个依照某种规则运行了几百几千年的世界颠覆,按照他的想法重新规整,他就是在造反!
他错了,就像练习一个功法是要这么练,他就对那人说,你别看书上说的,书上说的不对,你听我的,要这样练……
他后悔,自己把所认为的修炼方法整理成册拓印万份,依次分发给每个人,跟每个人都说原先的不对,你按照我的方法来……
年少热血,胸有成竹。
既然没人认可,那他回到爱的世界就好了,那里是他欣赏喜欢的地方,他干嘛非要让这个世界的人也改变规则按照他所想的来?
他沉浸在自责与自嘲中,全然不知容珠来到自己身旁,蹲了下来,没了先前的质问和激烈,心平气和地说:“可是应白圣灵,我想尝试你说的那种人生,谁对谁错就放在以后再说吧。”
应白沉寂的眸子缓缓看向她。
“你说我天资聪颖,可我偏偏灵力低微,是这个世界最底层的人。那些针对我的言语和表情我都认为是理所应当的,因为我是弱者,弱者低贱。
“可之前我从来没有问自己,我喜欢被别人这样对待吗?
“我跟爹娘在一起时是最开心的时候,这也因此可以说明我不喜欢别人那样对待我。
“他们那样对我,我不高兴。”
应白认真地看着她,对方的眸中好像在闪烁着灵动的光亮,他想仔仔细细去看,去捕捉那束光。
“我现在经历的事情都是我从前做梦也不会想到的。我不是一个乐观的人,但这一次我想乐观地认为是上天给了我重生的机会,它想让我体验不一样的人生。”
容珠侧头望着他,少女的娇俏和纯真悉数涌入男人眼中,如坠冰窟的他好像面前忽然伸出来一只温暖的手将他拉上来,让他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
“应白圣灵,你说仅有对爹娘的爱是不够的,我要学会付出爱,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去减少别人的痛苦,增加对方的幸福。”
容珠注视着他的眼睛,“现在这个山洞中只有咱们两个,那我是不是可以先学会爱你呀?”
应白:“……”
时光好像过了很久很久,比他关押的时间还要久。
这一生本注定永远孤寂,他的灵魂可能从这四年来的某一天起就已脱壳而出,灰飞烟灭,徒留肉//身日日重复着无意义的事。
有一天,某个人忽然出现,对他说我可不可以爱你。
“应白圣灵,你痛苦吗?”
“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减轻痛苦,提升幸福呢?”
容珠全然不知这些话的份量和情感,她只是一派天真地看着他。可她心里其实并不在乎爱与不爱,她只是从应白身上发现了可以让自己活下去的机会。
心中有爱又如何?违反世界规则又如何?如果这些能让她不再是废物,那她便去做。只要能改变现在的命运,一丝一毫的机会她都不会放过。
她可能自己都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人内心深处最渴望最想要的东西很有可能连本人都不了解,那是自己的另一面,隐藏在表层意识下,只有在面临危险时才会苏醒。
应白内心波涛汹涌,眼底烁光闪闪,一向水平如镜的大海此刻惊涛骇浪。
他哑然失笑,缓了缓自己才回答她:“要是将来有一天你出去了,可别随便对人说‘我可不可以爱你’这样的话,爱这个字是行动而不是靠说的。”
容珠思考片刻点头表示明白。
“我们相识才不到一天,你真的愿意相信我?”应白有些胆怯地看着她。
容珠伤感道:“我没有别的路可走了,既然心法这么私密的东西你都传授给我了,就当交换,我把信任给你。”
她说得认真,言语间透露着一种未经世事的纯真。可她曾是一派掌门之女,什么场合地方没去过,她对修真界的人情世故了然于心,在所有场合中她都是在父亲身后一言不发的站着,听着人们激烈争执地讨论。她想要什么都先跟父亲说,由父亲出面帮她实现。
她永远都只能站在父亲身后,因为一露面,别人就会看见他,继而轻笑一声,眼露不屑,嘴巴一张一合就道:“有些人啊明明是废物却还能与我们同在一个屋檐下,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带出来丢不丢人。”
一句话连带着辱骂了父亲。父亲往往不会去跟对方争个你死我活,因为这就是事实。尊严脸面这种词根本不存在,你要成为强者,才有尊严,才有脸面。
*
月色当空,繁星点点。
容珠一个人站在洞外望着夜空,想着如今这个世界只有自己一人,这种感觉好奇妙,她明白,她的人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轻松自在过。
应白出不了洞口,只能站在洞内看着她的背影。
太阳虽然会升起,但幻境中的日子不会变。每天都在重复着今日,厨房灶台上的桂花圆子粥每天都会重新出现,他们吃过的饭菜也会纹丝不动地恢复原样,所以当太阳东升西落了五回,容珠已经吃腻了饭菜。
容珠怕应白无聊,就给他拿了些笔墨纸砚还有各种武器刀剑把玩,还给他带了几件身量差不多的干净衣服给他。应白十分欣喜,有了武器就可以更好地练习剑法,他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动作变得生疏僵硬了,可在容珠眼中,应白的剑法很是飒爽有劲。
练剑时的应白看起来大不一样,就像蔫了的小草经过甘霖滋润后重新焕发生机。
容珠忽然想到了什么,有些高兴道:“从我进来到今日都第七日了,万初圣灵还没来,他一定是没有发现有人闯入了他给你设的漩涡之境。”
应白此时正拿着毛笔极力找回之前的笔迹,白纸上的字歪歪扭扭,不成字样,他却十分缓慢而有耐心地一笔一笔练习着,“那正好,也省去了一桩麻烦。”
“应白圣灵。”容珠蹲下来看他的字,“我有个问题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你被剥去灵核了,额间还有圣灵的印记?”
应白停下笔说:“只要灵核不碎,印记就不会消失。”
容珠若有所思,她记得书中曾说,被抽取灵核的人犹如生剜心脏,这种痛苦根本没有活下来的可能,一般是跟对方有深仇大恨的才会这么做,灵核到手再将其捏碎,失去灵核的人会痛苦而死,死了后也不会有人去注意他的灵力印记在不在,或许还真像应白说的那样,灵核在,灵力印记就不会消失。
“那为什么圣灵宫的圣灵们不毁了你的灵核呢?”容珠说这话的时候小心翼翼,她的确好奇这件事。
应白抬眸沉默,容珠瞧见他温和的眸底深处蕴含着怒气,这般不屑又高冷的疏离简直要把人隔在千里之外。
“他们想将我关上几年,磋磨我的灵魂,当我变成行尸走肉时,再把灵核还给我,吸取我的灵力,助他们修炼。”
吸食他人灵力是修真界一个比较流行的提升灵力之法。人这一辈子若能达到圣灵,就相当于成仙在即,为了成仙,只要能提高修为什么方法都能用出来。而灵核一旦离开身体就自动沉睡了,别人想吸灵力也吸不出来,只有在身体里才有用。
“或许这只是他们留我灵核的原因之一,还有一个更恐怖的原因,你想不想听?”
应白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也不等她回答就说:“他们当中定有人打我灵核的主意,想占为己有,而在吸收我的灵核前必须要保证我还活着。”
容珠怪道:“可是灵核离开身体就没用了啊,他们能吸收什么?”
“你也说了,灵核离开身体没用,那把灵核放进他身体里不就有用了?”
容珠瞪大眼睛,“怎么可能,人不是只能有一个灵核吗?”
应白道:“我当初的实力能和圣灵宫其他七位圣灵打上数个回合,对他们而言,我的灵核绝对比他们自己的要更宝贵,他们可以把自己的灵核挖出来,再把我的放进身体里,成功融合后他就会拥有和我一样的修为和能力。”
虽然圣灵宫住的都是圣灵,但资质也有高低之分,到达圣灵这个阶级,想提升一点灵力就要修炼许多年,而吸收比自己灵力强的人的灵核的确是快速提升灵力的首选方法。
“那你……”
“我死了灵核会有一个时辰的时间认新主,错过了灵核就没用了。”
容珠难以置信:“把别人的灵核归为己用,成功的几率小之又小。”
应白拿起毛笔将笔尖上凸出的一根毛轻轻拔掉:“你不要低估人的野心。莫说是圣灵,在强者为尊的世界,任何人都想往上爬,不管代价如何,只要有万分之一的机会都会抓住的。”
容珠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落在写满了潦草字迹的白纸上。
应白在写自己的名字,一笔一划分外僵硬。
灵核交换之法她听说过,但从未听说有人用过,这般凶险丢命的法子即便有人用过,相信也没能抗住自挖灵核之痛或身体无法与新灵核相融爆体而亡。
无论是哪一种死法,只要死了,还有谁会知道这事呢?
容珠见应白心情不佳,便想到了另外一个话题,“应白圣灵,你跟我说说你口中那个充满爱的世界吧?它在哪里?”
应白勉勉强强写完了自己的名字,搁下笔,端正了坐姿,目光又恢复了以往的平和深邃。
“它不在这个世界里。”
容珠纳闷:“什么叫不在这个世界?”
“你可听说过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句话?”
容珠想起这是爹爹常说的一句话,不过常说的是前半句,后半句是容珠自己从书上看来的。
“我称它为天外天。”应白的目光遥遥地望向前方,眼中弥漫着怀念和向往。“你一定去过南海吧。”
容珠点头,“去过,当时爹爹要去南海之山给派中弟子们寻找灵草,带我一起去的。”
应白道:“在南海之山附近有一屏障,穿过了这个屏障,就能到达天外天,那里是另一个世界。”
应白看容珠面含疑惑,便替她说:“你一定在想,当时你和你爹爹并没有发现这个屏障。”
“的确如此,我去过南海之山不下十次,从来没有发现那里有屏障。”
应白微笑:“你可不要说我吹牛,据我所知整个修真界只有我一人能看见屏障并穿过它。如果还有别人发现南海的另一边还有另一个世界这样的大事,定会在修真界掀起一番言论。”
如此稀奇古怪之事,容珠像听神话故事似的。她半信半疑,让应白继续讲他是怎么发现的以及天外天是什么样子。
应白却身子一倒,头枕石头,一副疲惫模样,“容珠姑娘,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如今你困在这里不能出去,我若说多了恐勾起你的好奇心,如若好奇心得不到满足,你岂非十分难受,心急如焚,这样还如何修炼心法,证明自己呢?”
应白的话不无道理,容珠不免有些失望。她看着应白毫不见外地躺了下来,自己倒有些手足无措,便说不打扰他休息,要出去逛逛。
走到洞口又听见应白叫她。她回头看他又坐了起来,眼睛带着笑,可面上又似在犹豫,他整理了一下衣服才道:“说真的,你真不拜我为师吗?”
容珠不知他心里在盘算着什么,一想方才他不给自己讲天外天的故事,就说:“不拜。”
应白又犹豫了一下问:“不是你说……要……爱我的吗?”
容珠一听“爱”这个字,莫名有些局促,她侧过身子只露了半张脸,一甩袖说:“今天先不爱了吧。”然后噔噔噔地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