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蝶梦 第5章 第 5 章

海棠依旧，夜凉如水，一似去秋时。花厅看茶，客主满座，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可这些快乐和欢笑都属于姐姐，与妹妹无关。这一夜漫长得没有边际，她依旧不知该去往何处。

胡蝶打响掌心的洋火，点燃唇畔含着的女士香烟，猩红的火星渐渐燃成灰烬，她四处逡巡，轻叹一声，终究将半截洋火棒塞进了大衣衣兜。

“这盆秋海棠若真被你烫伤，伯母又要三天吃不下饭。”萧浮生的声音裹着松木香袭来，长衫长裤扫过回廊雕花栏杆。胡蝶嗤笑着旋身，猩红蔻丹在夜色里划出艳光：“萧二公子何时改行当护花使者了？””话音未落，竹帘突然被掀得哗啦作响。

周泽颀长的身影撞进她的瞳仁中，伸手便要夺她指间香烟。胡蝶自然不肯，伸进衣兜又给自己点燃一支。周泽又狠狠地掐灭。胡蝶不慌不忙又点燃一支，周泽作势仍要来抢，这一次胡蝶断不肯遂他心愿，伸出尖利的爪子不客气地挠他的脖颈。周泽只能拿宽厚的掌心钳制她的利爪。胡蝶气急，索性拿脚对他又踢又踹。

胡兰的咳嗽声适时响起，白炽灯骤然点亮，将这场闹剧照得纤毫毕现——周阿四狼狈地抵在门板上，左手徒劳护着她盈盈一握的腰肢，而胡蝶嫣红的唇几乎要贴上他剧烈起伏的喉结，再晚一些，尖锐的贝齿就可以咬破汩汩搏动的血管。

胡兰禁不住咳嗽。“阿蝶，安分一点。”胡兰拿手帕捂住嘴，咳嗽声渐渐止住。

“姐姐你听我解释！”胡蝶甩开周阿四踉跄后，赶在他说话前抢先倒打一耙，“明明是周阿四，他先欺负的我！”

“我有眼睛。”胡兰的声音比月色还清还冷。见姐姐不为所动，胡蝶委屈得扯着周阿四的衣袖，催促他及时证明她的清白：“周阿四，你说，你是不是不疼！”

“嘶……”周阿四捂住脖颈，在一旁痛楚得倒吸冷气。胡兰的神色愈发冷，她望向胡蝶的目光是指责，望向周阿四的目光却是同情。

“周阿四，有那么疼吗！”胡蝶不服气地双手撑腰。周阿四没说话，又将另一只手捂住半边脸：“嘶……嘶……”

“周阿四！你…你讨厌！”胡蝶狠命地瞪他一眼，“你们都欺负我！”绣鞋踏碎满地月光，她转身冲进胡同深处，鬓边珍珠步摇在风里撞出细碎呜咽。

胡同口的小卖部泛着昏黄煤油灯光。胡蝶将烟盒拍在布满裂纹的玻璃柜台上，却摸遍口袋也没找到碎银子。店主老太太裹着褪色蓝布棉袄打盹，柜台纸板上“概不赊欠”四个大字墨色如新。

胡蝶一时为难，咬着嫣红的指甲犹犹豫豫道:“这烟——”她话音未落，阴影里忽然传来温润男声：“算我的。”

胡蝶方才意识到，这不足八平米的小铺子竟然还藏有别的客人，那位客人将钱递给老太太，老太太翻开斑驳的小铁箱预备找零钱，他客气地摆摆手：“不用找了，烦您再拿个打火机。”

檀香混着墨香漫过来时，胡蝶才看清角落里的男人。男人双眸含着和煦的笑意，递上来打火机，火焰对准了胡蝶指尖的香烟，火苗闪烁，将他的眉眼照得分外明丽。

胡蝶动情地描画他的眉眼，将烟含在红唇间，递过去，对准火苗吸燃了，轻轻吐出一圈烟雾。

“外地的？”胡蝶问。

“正是。”

“江南的？”男人惊诧：“祖籍杭州。”

“未能抛却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胡蝶含蓄地浅笑，颇有几分自得其乐。胡蝶靠近他的衣衫，鼻尖嗅着他的脖颈：“我闻到了。”

胡蝶的睫毛细细长长，绵绵软软，撩拨着他的下巴，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闻到什么？”

胡蝶像一只慵懒的猫蜷缩在他肩窝，警惕地判断他的气息：“江南烟雨媚如丝。”

胡蝶温热馨香的气息从微张的薄唇里吐露，他避无可避，稍一动作，她的唇就会触碰他的脖颈，他小心万分地张口：“烟雨可以闻见？”

“你的眉眼，你的衣衫，你的薄唇，都浸润着烟雨气息，是一种独属于江南莲塘的烟雨。”胡蝶吐出一圈白色的烟雾，烟雾朦胧，就像江南的雨幕，她凝视着他的眼眸，“南方的雨，是潮湿，是水乡，是情思昏昏，是绿肥红瘦，是润物无声。”

“北方呢。”

“北方不常下雨的。”

“真遗憾。”他拿拇指摩挲着下巴的胡茬，那里似乎残留着她的温热。

胡蝶将烟蒂摁灭在老太太当作烟灰缸的铁皮盒子里，轻声问身旁的男人：“如何称呼？”

莹润的两瓣唇微微张开，如同花蕊吐露着花心，一时风情难掩，任谁都会迷丢了魂吧！他敛住心神，平静了气息，微微答道：“鄙人姓宋，唐宋八大家。”

胡蝶扭动腰肢朝店外走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途经门槛，她的脚崴了一下，胡蝶扶住门框，紧咬着嘴唇，“哎哟”地喊个不住，眼角余光不时偷偷望向身后的季先生。

宋先生会心一笑，潇洒地走到胡蝶身畔：“需要……”季先生话未说尽，胡蝶已将手从门框上移开，朝他含情脉脉地递过去，季先生又是会心一笑，将掌心轻轻拖起胡蝶白皙微粉的指尖。

“你看，我走不了，你得背我。”胡蝶熟练地靠近他的胸膛，露出极有风韵的笑。

宋先生望尽她多情的眸，笑盈盈地问：“我是不是还得送你回家。”

“如果您乐意效劳的话。”

“万分荣幸。”

月色清清，槐荫满地，风吹枝摇而影动，胡同中卖蒸糕者方吆唤而过，胡蝶将手一拍宋先生的肩膀，殷红薄唇贴近他的耳廓：“先生送我回家，为表答谢，我请你吃蒸糕吧，我们北京胡同的蒸糕可香甜呢。”

宋先生低低一笑：“你有钱吗？”

胡蝶仰头看明月，笑着耸耸双肩：“显然我没有！”

宋先生托住她的身体，往后背贴了贴，故意调侃道：“又打算赊欠？”

“算了。”胡蝶顺势搂住宋先生的脖颈，甜蜜的嗓音如同一块新出笼的蒸糕，软糯香甜，“下次你来梨花胡同六号敲门，我一定请你吃蒸糕。”

银白月光洒落在“梨花六号”的门楣上，宋先生望着斑驳的朱漆大门，左右张贴的门神画像威风凛凛，手中兵器泛着冷冽的光。他刚要放下背上的胡蝶，却感觉环在脖颈的手臂骤然收紧。

“送佛送到西，你难道忍心看我爬进去？”胡蝶将脸颊轻轻贴在他后背，声音娇软中带着几分楚楚可怜，尾音还带着江南特有的婉转，像春日里的柔风，轻轻撩拨着人心。

宋先生无奈地叹了口气，温声道：“那你先下来，我去敲门。”

“你背着我不能敲吗？”胡蝶不依不饶，娇嗔道。

宋先生心中暗自思量，他身形挺拔，背着胡蝶自然轻松，可若此刻被胡家人瞧见，于胡蝶的名誉有损，于自己的清白也说不清。就在他迟疑间，胡蝶又催促起来：“我脚疼，耽搁一分，疼一分，你到底敲不敲？”

“敲！”宋先生踏步上前，修长的手指扣响门环。

“吱呀”一声，门缓缓打开，胡兰看着妹妹被陌生男子背着归来，面上虽不见异色，心中却暗暗惊讶，她不动声色地领着宋先生往会客厅走去。

“去我房间，往东走第二间。”胡蝶凑近季先生耳畔，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肌肤，轻声吩咐道，“就在那棵枣树后面。”

胡兰闻言，脚步一顿，脸色微沉。宋先生倒是神态自若，将胡蝶轻轻放在窗下的螺钿金漆酸枝木美人榻上。这美人榻雕刻精美，海棠、蝙蝠和寿桃栩栩如生，透着吉祥之意。旁边黑檀木花几上，秋海棠开得正盛，水晶珠帘后，粉色纱幔与铁艺床榻若隐若现，临窗的古典衣柜上，繁复的花纹诉说着岁月的精致。

胡兰端着茶盘进来，递上一盏西湖龙井：“先生，请用茶。”季先生接过，却未饮，目光被悬挂珠帘的喜桃藤雀梅紫檀飞罩吸引。

“第一次来女人卧房？”胡蝶挑眉，眼中满是狡黠。

宋先生笑而不答，她大手一挥，道：“不多瞧瞧？下次可没机会咯。”那大胆的眼神，让一旁的胡父胡母不禁面红耳赤。

胡母率先打破尴尬：“年轻人，麻烦你了。”

宋先生看向胡蝶，目光中带着询问。胡蝶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同胞姐姐胡兰，君子如兰的兰。”说着，目光在周阿四身上稍作停留，又转向海棠花。突然，她开口道：“周阿四，你是不是偷拿了我的耳环。”众人纷纷投来疑惑的目光，她摸着右耳耳垂，气鼓鼓地看着周阿四。

周泽从衣兜掏出珍珠耳坠：“喏，完璧归赵。”

“真在你那里？”

“我顺手捡的。”

“哪里捡的？”

“嘴巴里捡的，长廊挨揍，莫名其妙这颗珍珠就跑到舌头底下，害得我差点噎死！”周阿四无奈地摇头，只把这些话往肚子里咽。

“不说拉倒！”胡蝶不耐烦地拿出香烟，却被宋先生拿下，“脚崴了还抽烟，不知伤得重不重，明日还是去看下大夫。”

“好嘛，不抽就不抽，听你的。可是我伤的是脚，抽烟伤什么？”

“伤心。”宋先生轻抚秋海棠花蕊，转身向胡父胡母行礼，“好了，多有叨扰，我该走了。伯父伯母，各位，告辞。”

他刚要离开，衣角却被胡蝶拉住。胡蝶眼巴巴地望着他：“你还没给我联系方式，我怎么以身相许去报恩呐。”胡父面色一沉，冷喝：“阿蝶！”可她恍若未闻，只盯着宋先生。

“君子不夺人所爱。”宋先生浅浅一笑，又压低声音道，“北方也有雨，在你的眼睛里，下雨的日子，我们再邂逅吧。”说罢，他转身离去，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