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诺安静地坐在母亲房间的窗边,手里捧着一本厚重的历史书。
午后的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他脚边投下斑斓的光影。
他坐姿笔直,肩线平正,这是从小被严格教导的贵族仪态。
门被推开时没有预兆。
他的母亲,艾琳女伯爵,穿着一身墨绿色的长裙走了进来。
她的金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面容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阿尔诺放下书站起身,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候,一个耳光已经落在了他的脸上。
力道不轻,他的脸颊火辣辣地疼。
“阿尔诺,”母亲的声音和他脸上的掌印一样干脆利落,“他的情妇给他生了个孩子。”
少年垂下眼睛,舌尖抵了抵发麻的口腔内壁。
血腥味淡淡地漫开。
“我知道了,母亲。”
艾琳女伯爵从手袋里取出一条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刚才打他的那只手,仿佛沾上了什么不洁的东西。
“有我和你外公家在,”她说,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那个私生子争不过你。”
“谢谢母亲。”
“不用忍着。”她向前一步,冰冷的手指抬起他的下巴,迫使他看着她的眼睛。
那双和他一样的灰蓝色眼睛里没有任何疯狂,只有一种淬了冰的清醒。
母亲的声音很冷漠,就好像他并不是她的儿子,说出的句子却出奇的温柔:“你要是受了委屈就告诉我。”
“我不会让他,还有他那个该死的情妇,欺负到你头上。”
阿尔诺注视着母亲。
她身上传来一贯使用的鸢尾花香水的味道,浓郁得几乎盖过了房间里原有的薰衣草气息。
“母亲。”他平静地回答,“我不会让我们委屈的。”
艾琳端详了他片刻,终于松开手,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你知道就好。”她转身走向门口,裙摆拂过光洁的地板,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我不希望我的种,是个懦弱性子。”
门轻轻合上。
阿尔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重新坐回窗边,拾起了那本掉落的书。
阳光依旧温暖,他脸颊上的指痕却开始隐隐发胀,带着一种熟悉的,火辣辣的痛感。
阿尔诺的目光重新落回书页,但那些字母仿佛在水中浮动,失去了原有的意义。
他维持着端坐的姿势,直到夕阳西沉,房间被暮色笼罩。
晚餐时分,长长的橡木餐桌旁只坐着三个人。
银烛台的光晕映照着光洁的餐具,也映照出父亲闪烁不定的眼神。
父亲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询问他的课业,只是偶尔用那种混合着愧疚与不安的目光飞快地瞥他一眼,又迅速移开。
母亲依旧挺直脊背,举止优雅,仿佛下午那个扇他耳光的人只是幻影。
阿尔诺握着刀叉,食不知味。
父亲那种反常的,近乎懦弱的躲闪,让他心头莫名发紧。
他吃得很少,几乎只是在用刀叉分割食物,胃里像塞了一团冰冷的铅块。
他几次想开口对母亲说些什么,但在父亲那若有若无的注视下,终究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
那个夜晚格外寂静。
直到深夜,侍女惊慌的敲门声打破了宁静。
阿尔诺披上外袍冲进主卧,看到母亲安静地躺在巨大的四柱床上,面色是一种不正常的灰白,任凭如何呼唤都没有反应。
家庭法师和医师很快被召来,诊断结果是昏迷,原因不明。
整个城堡陷入一片压抑的混乱。
阿尔诺站在阴影里,看着父亲在床前表现出的焦灼与悲痛,那模样逼真得几乎让他产生一丝动摇。
但他想起了晚餐时父亲躲闪的眼神,想起了那几乎未动的食物。
他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像一道幽灵潜入厨房。
残羹早已被处理,但他找到了母亲晚餐时专用的那只银杯。
指尖摩挲着杯壁内侧靠近底部的地方,那里有一处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粗糙感。
他找来一小块柔软的白色玛瑙石,轻轻在杯壁内侧擦拭,然后将沾了微量残留物的石头交给了一位他秘密雇佣,与家族毫无瓜葛的炼金术师。
结果很快出来,正如他所料。
一种无色无味的慢性毒药,只需极少量,长期服用便会使人逐渐衰弱,陷入昏睡直至在睡梦中无声无息地死去。
怒火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脏,几乎要冲破喉咙。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疼痛让他维持着最后的理智。
质问父亲?
不,那太不明智了。
除了打草惊蛇,不会有任何结果。
父亲既然敢动手,必然做好了应对质疑的准备,甚至可能已经想好了替罪羊。
阿尔诺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冰冷的月光照在他年轻的脸上,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属于少年的温度彻底消散,只剩下坚冰般的冷静与决绝。
他没有哭,也没有闹。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压进心底最深处,用冰冷的理智层层封印。
从这一刻起,他彻底明白了。
这座华丽的城堡,从来都不是庇护所,而是战场。
而他,必须活下去,必须赢。
……
艾琳女伯爵下葬还不到一个月,庄园里的黑纱尚未撤去,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葬礼上白菊的冷香。
阿尔诺坐在母亲生前常坐的那张高背椅上,手里拿着一本母亲留下的诗集,指尖却久久没有翻动一页。
真奇怪,母亲明明才刚离开一阵子。
他竟然有些想她了。
那个动不动就对他动辄打骂,但骨子里还是爱着他的母亲,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书房的门被推开了。
他的父亲走了进来,神情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庄重,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局促。
而跟在他身后的——
阿尔诺的目光越过父亲,凝固在了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上。
那个女人穿着一身素雅的衣裙,低眉顺眼,但偶尔抬眼时,目光中却带着精明的打量。
而紧紧牵着她手的那个男孩……
阿尔诺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那男孩看起来约莫八岁,有着和他一样淡金色的头发,甚至眉眼间也有几分相似。
只是那孩子的蓝眼睛更明亮些,此刻正怯生生地望着他,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讨好。
“阿尔诺,”父亲的声音有些干涩,“这位是莉维亚女士。这是……”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那个称呼有些烫嘴,“……你的弟弟,他叫克劳狄乌斯。”
那男孩立刻向前挪了一小步,仰起脸,露出一个混合着紧张和讨好的笑容,声音细细的:“哥哥好。”
阿尔诺怔住了。
他看着那张与自己有几分相像,却又显得格外天真无辜的脸庞,看着那双清澈的蓝眼睛里映出自己的影子。
几秒钟的死寂里,书房内只听得见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轻响。
随即,阿尔诺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温和的笑容。
他放下诗集,站起身,走到男孩面前,微微俯身,让自己的目光与对方平视,声音轻柔得如同春日暖风:
“你好啊,小克劳狄。”
他甚至还伸出手,轻轻揉了揉男孩柔软的金发,动作自然又亲昵。
“初次见面,”阿尔诺直起身,目光扫过父亲和那位情妇,最后重新落回男孩身上,笑容无懈可击,“希望能和你相处愉快。”
他看起来是那样平静,那样温和,仿佛真的欣然接受了一个新弟弟的到来。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胸腔里疯狂撞击的是什么。
是愤怒。
是冰冷的恨意。
是对母亲刚刚逝去,尸骨未寒,这对母子就登堂入室的巨大羞辱。
他们此刻站在这里,下一步是不是就要踏进他母亲的卧室,占据她曾经的空间?
而他,只能这样看着。
只能微笑着,看着。
必须忍耐下去。
必须让他们付出代价。
阿尔诺向来很会忍耐。
他的温和接纳似乎让克劳狄乌斯彻底放下了戒备。
自那以后,这个小男孩便像条黏人的小狗,时常出现在阿尔诺身边。
“哥哥!”清脆的童音在走廊响起,阿尔诺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克劳狄乌斯小跑着追上来,手里小心翼翼捧着一个水晶小碟,里面盛着几颗洗得发亮,还挂着水珠的深紫色浆果。
“厨房今天新送来的,特别甜,我给哥哥留了最大最好的!”他仰着脸,蓝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期待。
阿尔诺停下脚步,垂下眼帘看着那碟浆果,又看向弟弟那张天真无邪的脸。
他微微一笑,接过碟子,语气温和:“谢谢你,小克劳狄,你总是这么有心。”
“哥哥喜欢就好!”克劳狄乌斯立刻笑开了花,随即又用崇拜的语气说,“我刚刚看到哥哥在庭院里练剑了,好厉害!那些招式我看都看不懂,哥哥能教教我吗?”
阿尔诺脸上的笑容不变,心里却是一片冷嘲。
厉害?那是自然。
他自启蒙起便由王国最好的剑术大师亲自指导,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岂是他一个在外面长大的,无人严格管教的私生子能比的?
“你还小,基础最重要。”阿尔诺的声音依旧温和,带着兄长式的关怀,“先从基本的体能开始吧,改天我让侍卫长给你制定个计划。”
他伸手,再次揉了揉克劳狄乌斯柔软的金发,动作轻柔。
“谢谢哥哥!哥哥最好啦!”克劳狄乌斯欢呼一声,心满意足地跑开了。
阿尔诺看着那蹦跳着远去的背影,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淡去,最后只剩下眼底一片冰冷。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那碟晶莹剔透的浆果,指尖在冰凉的水晶壁上轻轻摩挲。
虚伪。
彻头彻尾的虚伪。
他怎么可能看不穿?
一个八岁的孩子,那过分的热情,那刻意的讨好,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审慎与算计。
这小东西和他那个情妇母亲一样,演技精湛,懂得如何利用无辜柔弱的外表来博取好处和怜惜。
阿尔诺端着那碟浆果,缓步走向窗边。
窗外阳光明媚,花园里母亲亲手栽种的玫瑰正在盛开。
他抬起手,将碟子倾斜,那些饱满诱人的浆果一颗接一颗地滚落,无声地坠入楼下茂密的灌木丛中,消失不见。
他捏着空碟子,指尖微微发白。
没关系,他有的是耐心。
他会陪着演下去,演一出兄友弟恭的戏码。
他很想看看,这小野种和他背后那个女人,到底能在这舞台上跳多久。
……
可阿尔诺并非铁石心肠。
在母亲离世,父亲背叛的阴影下,独自支撑的每一天都如同在薄冰上行走,那份沉重与孤寂几乎要将他压垮。
而克劳狄乌斯,这个他本该憎恶至极的私生子弟弟,却总在不经意间,用一些笨拙又真诚的小动作,撬开他心防的一丝缝隙。
就像此刻,克劳狄乌斯踮着脚,小心翼翼地将一个编织得有些歪歪扭扭的野花花环戴在了他的头上。
那花环用了些不知名的蓝色和白色小花,还带着青草的清新气息。
“哥哥,送给你!”小男孩仰着脸,金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蓝眼睛里满是纯粹的喜悦和一点点等待夸奖的紧张。
阿尔诺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抬手碰了碰头顶那柔软而脆弱的花环。
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像是一缕微光,短暂地驱散了他心底沉积的阴霾。
他看着弟弟那毫无阴霾的笑容,与自己镜中日益阴郁的面容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轻轻叹了口气,嘴角牵起一个算不上灿烂,却足够真实的浅淡弧度。
“小克劳狄,”他的声音比平时柔和了许多,“谢谢你。”
“没事没事!”听到道谢,克劳狄乌斯立刻笑逐颜开,像是完成了什么了不起的壮举,“哥哥喜欢就好!”
阿尔诺看着他那雀跃的样子,目光不由自主地描摹着那张精致的小脸。
克劳狄乌斯确实继承了他母亲那份惹人怜爱的美丽,金发蓝眼,皮肤白皙,像个落入凡间的小精灵。
这份美丽本该让他更加憎恶,可此刻,看着那全然信赖与讨好的眼神,他心里却泛起一种奇怪的柔软。
真奇怪啊,他默默地想。
明明理智在叫嚣着这是仇人之子,是来抢夺他一切的存在,是应该被驱逐,被毁灭的对象。
可情感上,这个会甜甜叫他哥哥,会给他送浆果,会笨拙地给他编花环的小东西,竟然让他感到一丝……温暖?
甚至,有点喜欢?
这种矛盾的感觉让他困惑,也让他警惕。
他就像面对一个制作精美却来历不明的玩具,既想狠狠摔碎以绝后患,又会在无人时忍不住摩挲,从中汲取一丝短暂的慰藉。
他伸出手,再次揉了揉克劳狄乌斯的头发,这一次,动作里少了几分刻意,多了些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和。
“走吧,”阿尔诺轻声说,“该去用午餐了。”
克劳狄乌斯欢快地应了一声,主动牵起了他的手。
阿尔诺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一大一小,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热和柔软,心中的坚冰,似乎又悄然融化了一角。
这危险而陌生的情感,让他不安,却又……无法彻底推开。
真正的转折点,在阿尔诺十六岁那年。
父亲的情妇病了。
莉维亚的病来得突然,去得也快,像一阵秋风卷走了枝头最后的叶片。
葬礼在一个阴沉的午后举行,细雨绵绵,沾湿了每个人的肩头。
阿尔诺站在不远处,看着那个小小的,穿着黑色丧服的身影。
十二岁的克劳狄乌斯站得笔直,没有哭,甚至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悲伤。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母亲的棺木被缓缓放入土中,白皙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紧抿着嘴唇,右手死死地攥着什么东西。
那是莉维亚生前最钟爱的一枚孔雀胸针,宝石尾羽在灰暗的天光下折射出一点幽微的蓝绿色。
阿尔诺十六岁了,身高已经接近成人,他本该感到快意。
这个间接导致他母亲郁郁而终的女人,这个破坏了他家庭的女人,终于得到了命运的惩罚。
可看着克劳狄乌斯那过分平静,甚至显得有些空洞的侧脸,一种陌生的情绪悄然漫上心头。
他也曾站在这里,送别自己的母亲。
那时他内心充满了巨大的悲痛和对父亲,对眼前这个下葬女人的恨意。
而克劳狄乌斯呢?
他失去了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失去了所有的依靠。
从此以后,在这座庞大而冰冷的庄园里,他真正成了孤身一人。
雨丝落在克劳狄乌斯金色的睫毛上,凝结成细小的水珠,他却恍若未觉。
阿尔诺不自觉地朝前迈了一步。
他想起克劳狄乌斯捧着浆果时亮晶晶的眼睛,想起他踮着脚为自己戴上花环时笨拙又认真的样子,想起他一声声软糯的“哥哥”……
那些刻意为之的讨好背后,或许也藏着这孩子的不安与惶恐。
他和他的母亲,或许都只是父亲自私**下的棋子与牺牲品。
仇恨依然在那里,冰冷而坚硬。
但在那冰层之下,一丝微弱的怜惜破土而出。
他自己经历过失去母亲的彻骨之痛,此刻竟有些诡异地与这个他本该憎恶的弟弟共鸣了。
葬礼结束,人们陆续散去。
克劳狄乌斯依旧站在原地,盯着那堆新翻的泥土,小小的身影在雨中显得格外单薄。
阿尔诺沉默地走过去,脱下自己厚实的外套,轻轻披在了克劳狄乌斯略显瘦削的肩上。
克劳狄乌斯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那双湛蓝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阿尔诺的身影,带着一丝来不及掩饰的茫然和无措。
阿尔诺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抬手,用指尖轻轻拂去他睫毛上将落未落的雨珠。
动作有些生疏,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和。
“回去吧,”阿尔诺的声音低沉,却不像往常那样带着疏离的客套,“雨大了。”
克劳狄乌斯怔怔地看着他,又低头看了看肩上还带着兄长体温的外套,紧紧攥着孔雀胸针的手指微微松动了一下。
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但那双空洞的蓝眼睛里,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
阿尔诺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仇人之子,孤苦无依。
恨与怜交织在一起,让他对这个站在母亲坟前的金发少年,产生了一种无比复杂的情感。
他伸出手,没有去牵他,只是轻轻搭在克劳狄乌斯的后背上,带着一种不容拒绝却又带着一丝保护的姿态,引着他转身,慢慢离开了这片悲伤的墓地。
……
情妇莉维亚病逝后,阿尔诺心中对克劳狄乌斯那份复杂的怜惜确实持续了一段时间。
他默许了这个弟弟更频繁地出现在自己身边,甚至在课业上也会偶尔指点一二。
克劳狄乌斯似乎也敏锐地察觉到了兄长态度的软化,变得更加粘人,那双湛蓝的眼睛里依赖与讨好几乎要满溢出来。
然而,随着克劳狄乌斯逐渐步入少年时期,他骨子里那份来自父亲的风流秉性开始显露苗头。
他不再仅仅满足于兄长的关注,目光开始投向庄园里年轻的女仆或是来访宾客带来的女眷。
他继承了其母的美貌,笑容灿烂,嘴甜舌滑,比起阿尔诺的沉稳持重,他显得风趣又迷人,很轻易就能吸引异性的目光。
阿尔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那点因同情而生的柔软渐渐被一种更熟悉的冰冷覆盖。
他意识到,血脉里的东西是很难改变的。
克劳狄乌斯和他父亲一样,享受着被人喜爱和追逐的感觉,哪怕那些行为已经开始逾越规矩。
这种认知在阿尔诺十八岁成年礼的宴会上达到了顶峰。
那场为庆祝他正式成为继承人而举办的宴会盛大而隆重。
阿尔诺作为主角,周旋于宾客之间,举止完美,无可挑剔。
也正是在这片觥筹交错的喧嚣中,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的未婚妻——那位与他家族联姻,却始终对他不冷不热的贵族小姐,以及他那活泼过头的弟弟克劳狄乌斯,几乎同时消失了不短的一段时间。
当克劳狄乌斯再次出现在宴会厅时,他的金发有些微乱,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介于得意与慵懒之间的笑意。
而他的未婚妻随后出现,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眼神躲闪,甚至不敢与阿尔诺对视。
阿尔诺心中瞬间了然,一股冰冷的怒意窜起,却并非完全针对克劳狄乌斯。
他端着酒杯,缓步走到正靠在长桌边品尝甜点的弟弟身边。
“玩的开心吗,小克劳狄。”阿尔诺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听不出丝毫波澜。
克劳狄乌斯转过身,看到是他,非但没有心虚,反而扬起一个灿烂又带着点撒娇意味的笑容,拖长了调子:“哥~”
他凑近一点,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的炫耀,“还可以吧。”
阿尔诺看着他,十四岁的少年身形渐长,眉眼间的风流恣意几乎与他父亲如出一辙。
他知道,克劳狄乌斯并非多么钟情于那位小姐。
他只是在试探,试探自己的魅力能有多大。
试探能在这座规矩森严的庄园里掀起多大的风浪。
或许……更是在试探他这个兄长的底线和容忍度。
奇怪的是,预想中剧烈的愤怒并未持续。
阿尔诺发现自己更多的是一种厌烦,对那位轻易就被弟弟勾引,毫无忠诚可言的未婚妻感到厌烦。
也对克劳狄乌斯这种肆无忌惮,给他制造麻烦的行为感到厌烦。
果然,没过多久,未婚妻家族便派人前来,委婉地提出了解除婚约的请求。
阿尔诺没有为难,甚至可以说是顺水推舟地接受了,他亲自出面,以温和却不容置疑的态度妥善处理了后续,将这场潜在的丑闻压了下去。
反倒是那位小姐,似乎真的对克劳狄乌斯这个半大少年动了心,几次试图找他,却都被克劳狄乌斯漫不经心地敷衍了过去。
对他而言,这不过是一场证明自身魅力的游戏,游戏结束,兴趣也就消失了。
留下的烂摊子,自有他那“可靠”的兄长收拾。
阿尔诺看着对此毫不在意,依旧在花丛中流连嬉笑的克劳狄乌斯,心中那份因他丧母而生的怜惜早已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了然。
克劳狄乌斯就像一株带着毒刺的藤蔓,在他一度心软提供的土壤里肆意生长,如今已开始缠绕他的生活,带来真实的麻烦。
而他,是时候重新审视这个弟弟,以及他们之间这扭曲的关系了。
……
那天晚上,阿尔诺站在回廊的阴影里,看着克劳狄乌斯脚步轻快地从偏厅溜出来。
耀眼的金发在穿过窗棂的月光,泛着柔和的光泽,他的嘴角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餍足的笑意。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确保没有任何失礼之处,才缓步走了出去,恰到好处地拦在了克劳狄乌斯的面前。
“我亲爱的小克劳狄,”阿尔诺的声音温和依旧,如同最关怀弟弟的兄长,他微微俯身,灰蓝色的眼睛在阴影中显得格外深邃,“你今年才十四岁。”
他伸出手,轻轻拂去克劳狄乌斯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告诉哥哥,你没有越界,是吗?”
克劳狄乌斯先是一愣,随即那双蓝眼睛眨了眨,漾起无辜又狡黠的笑意,他拖长了语调,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嗯哼?如果亲吻淑女柔软的脸庞,算是越界的话——”
他耸了耸肩,一副“我只是遵循礼节”的模样。
阿尔诺的指尖停留在他的肩头,没有用力,却也没有收回。
他的笑容淡了些,声音压低,带着不容糊弄的认真:“你知道我说的不是吻面礼,小克劳狄。”
感受到兄长那平静目光下的审视,克劳狄乌斯脸上的嬉笑收敛了几分。
他凑近一步,几乎贴着阿尔诺的耳朵,气息温热,带着点甜腻的酒气,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保证:“好啦哥哥,真的什么都没有。”
他顿了顿,补充道,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混合着炫耀和心虚的语气,“我倒是想……可惜,人家淑女还是有分寸的。”
这句话半真半假。
阿尔诺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耳尖和闪烁的眼神,心中了然。
克劳狄乌斯确实大胆地逾越了界限,进行了一些过于亲密的接触,但最终的确没能突破最后一道防线。
部分是因为那位小姐残存的理智,部分也是因为……他这个十四岁的弟弟,在某些方面,确实还缺乏彻底“胡作非为”的资本和能力。
阿尔诺直起身,搭在克劳狄乌斯肩头的手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
“最好如此。”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记住你的身份,也记住……别人的身份。有些游戏,不是你现在能玩的。”
他没有点破克劳狄乌斯那点可怜的自尊心,也没有深究那“什么都没有”背后究竟包含了多少越轨的行为。
警告已经给出,他知道克劳狄乌斯听懂了。
看着弟弟那双依旧明亮,却少了几分得意,多了几分谨慎的蓝眼睛,阿尔诺知道,今晚的敲打已经足够。
这小东西的爪子越来越利了,需要时不时地修剪一下,免得他伤到别人,更伤到自己。
阿尔诺转身离开,将克劳狄乌斯留在原地,月光将他离去的背影拉得很长。
克劳狄乌斯看着兄长的背影,轻轻“切”了一声,揉了揉刚才被拍过的肩膀。
但他眼底那份跃跃欲试的火焰,终究是暂时收敛了起来。
……
时光荏苒,阿尔诺以无可挑剔的能力和日渐深厚的城府,逐步接手了家族的各项权柄。
当他真正大权在握时,并没有急于对那个早已被酒色掏空,如今在他面前甚至带着一丝讨好的父亲采取激烈的报复。
他有的是耐心,和更“文明”的手段。
父亲的“病”来得悄无声息,却又缠绵悱恻。
先是关节隐隐作痛,随后是肠胃时常不适,接着是视力模糊,耳鸣不止……
各种症状轮番上阵,让老伯爵在病榻上辗转反侧,痛苦不堪。
宫廷医生们诊断不出具体的病因,只能开出一些缓解痛苦的药剂,却总是治标不治本。
他们看向年轻,沉稳,对父亲“病情”表现出深切忧虑的阿尔诺少爷时,眼神中带着心照不宣的恭敬。
毕竟,新的太阳已经升起,而旧日的主人,正在不可避免地滑向深渊。
阿尔诺时常亲自守在父亲的病榻前,喂药,擦拭,举止间充满了孝心。
只有在那无人注意的瞬间,或是当剧痛让父亲意识模糊地呻吟时,他才会凑近。
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冰冷如刃的声音低语:“为了母亲,你该受这些。”
“当年的毒药,也是这般滋味吗?”
老伯爵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与难以置信,但他已口齿不清,无力反抗,更无法指证这个看似温顺的儿子。
最终的时刻来临,老伯爵瘦得脱了形,躺在华贵的床褥里奄奄一息。
阿尔诺屏退了所有人,独自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生命如何一点点从这具给予他生命,却也带给他无尽痛苦的躯体中流逝。
当父亲的呼吸变得极其微弱,瞳孔开始涣散时,阿尔诺俯下身,嘴唇几乎贴在了他那干瘪的耳朵上。
他用带着一丝温柔笑意的声音,清晰地,缓慢地说道:
“祝你下地狱,父亲。”
床上的躯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随即彻底归于沉寂。
阿尔诺直起身,面无表情地替他合上了未瞑的双眼。
心中没有狂喜,也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漫长的,冰冷的执念终于得以实现的空虚与平静。
处理完父亲的后事,阿尔诺以铁腕和远超年龄的成熟稳重,迅速稳定了家族内外。
他成为了这个庞大庄园和其背后势力名副其实的新主人。
而关于克劳狄乌斯……
阿尔诺站在书房的窗前,望着花园里正与一位新来的年轻女仆调笑的克劳狄乌斯。
十八岁的克劳狄乌斯已经完全长开,金发耀眼,容貌昳丽,笑起来时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风流,轻易就能撩动人心。
他身边从不缺女伴的环绕,惹出的风流韵事也时有发生。
看着那样的克劳狄乌斯,阿尔诺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勾起。
拜托,他的小克劳狄那么可爱,只要不惹出什么动摇家族根基,无法收拾的大事,他一定会对他好的。
纵容他的一些小任性,替他摆平那些无伤大雅的风流债,看着他像只美丽却不安分的小兽,在自己划定的范围内肆意玩耍,似乎也成了一种隐秘的乐趣。
他甚至开始觉得,克劳狄乌斯那带着几分虚伪的讨好,那惹是生非后心虚又理直气壮的眼神。
甚至是那在自己面前偶尔流露出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依赖……都变得格外生动有趣。
一种超越兄弟亲情,更加复杂浓烈的情感,在年复一年的注视,掌控与纵容中,悄然滋生,盘根错节,深入骨髓。
阿尔诺轻轻摩挲着冰凉的窗棂,目光始终追随着楼下那个鲜活的身影。
他好像,真的爱上克劳狄乌斯了。
这份认知没有带来惊慌,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命中注定的平静。
既然是他想要的,那么,最终一定会属于他。
只是需要耐心,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需要……确保他的小克劳狄,再也无法飞出他的掌心。
……
老实说,换做平时,克劳狄爱怎么玩怎么玩,他都不在乎。
但最近他的猎艳对象并不是寻常的女郎,而是个身份特殊的女性。
克劳狄乌斯这次确实越界了,而且触碰的是阿尔诺绝不能容忍的底线。
当阿尔诺得知克劳狄乌斯竟然将主意打到了他义子的未婚妻身上时,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席卷了他。
这不再是那些无伤大雅的风流韵事,这是**裸的挑衅,是对他权威的公然蔑视,更是试图动摇他精心维持的家庭关系。
他将克劳狄乌斯召至书房,气氛前所未有的凝重。
“克劳狄,”阿尔诺的声音冷得像冰,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向站在面前,依旧一副漫不经心模样的弟弟,“这个,真的不行。”
克劳狄乌斯似乎还想像往常一样蒙混过关,他扬起惯有的,带着撒娇意味的笑脸,拖长了调子:“哥……”
“够了!”阿尔诺猛地打断他,积压的怒火与失望终于爆发。
他一步上前,几乎与克劳狄乌斯鼻尖相对,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骇人的压迫感:“你到底是想玩玩,还是爱挑衅我?”
克劳狄乌斯被兄长从未有过的疾言厉色震住了,脸上的笑容僵住,蓝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
他看着阿尔诺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冰冷与审视,终于意识到这次的情况完全不同。
他低下头,声音微弱下去,带着一丝不情不愿的服软:“……对不起。”
阿尔诺紧紧盯着他,试图从那低垂的眼睫下分辨出这道歉里有几分真心。
他胸口剧烈起伏,最终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出去。”
当晚,阿尔诺独自一人待在书房,试图用处理公务来平复纷乱的心绪。
他感到一种深切的无力与失望。
他对克劳狄乌斯的纵容与隐秘的爱意,似乎只换来了对方变本加厉的放肆与……或许还有恨意?
门被轻轻推开,克劳狄乌斯去而复返。
他端着一杯红酒,脚步有些迟疑地走到书桌前。
“哥哥。”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异样的平静,“喝杯酒……早些休息吧。”
阿尔诺抬起头,看着烛光下弟弟那张美丽却让他感到陌生的脸。
他沉默地接过酒杯,指尖触及杯壁,是温凉的。
他没有立刻喝,只是看着那深红色的液体在杯中轻轻晃动。
克劳狄乌斯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复杂难辨。
阿尔诺忽然觉得无比疲惫,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倦怠。
他不想再去揣测这杯酒背后是悔过,是新的试探,还是……更糟糕的东西。
如果这就是克劳狄乌斯最终的选择,如果这就是他们之间扭曲关系的终点……
他端起酒杯,凑到唇边。
酒液刚一入口,一股极其细微,却熟悉到令他灵魂战栗的苦涩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
与他当年在母亲残留的药渣中分辨出的,与他后来亲手对父亲使用过的,是同一类毒药。
原来如此。
阿尔诺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眼,深深地望进克劳狄乌斯那双此刻似乎屏住呼吸的蓝眼睛里。
他在那里面看到了紧张,决绝,或许还有一丝……快意?
阿尔诺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无尽的悲凉和一种近乎疯狂的释然。
他没有吐掉酒液,也没有摔碎酒杯,反而在克劳狄乌斯惊愕的注视下,将杯中剩余的红酒一饮而尽。
酒杯被轻轻放回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阿尔诺看着脸色瞬间煞白的克劳狄乌斯,用异常平静,甚至带着温柔的语气,缓缓说道:
“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那我成全你。”
他看着他,像是要将他最后的身影刻入灵魂,然后感受着那熟悉的灼痛开始从胃部向四肢百骸蔓延。
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阿尔诺死死地抓住他的手臂,用近乎诅咒的语气呢喃着:“小克劳狄,我会回来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