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裳是标准的前店后院,虽然在闹市,空间不小。院子算不上雕梁画栋,但是小巧精致,尽得江南园林的古朴悠然。
廊桥水榭,小桥流水,绿意盎然。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薛洺疏的灵力就恢复了少许,虽然不过筑基的灵力,已经让他喜极而泣了。
这让莫怀章更加肯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随着时间的流逝,体内残余的蛊毒彻底消失,灵力就可以回来了。
他乐观的坐在水榭边,看着精神抖擞的薛洺疏拿着鱼竿坐在水边钓鱼玩,手边放着一碟干果,认真的剥壳。
“藜夫人。”
老板娘颔首,还是那身红装,妖娆的拿着水烟袋,坐在他的旁边,翘着二郎腿,露出长腿。
老板娘并未透露自己的姓名,莫怀章想起香囊中的卜辞落款,见老板娘并未反感,便称呼她为‘藜夫人’。
“这小鬼头竟然把老娘随身的香囊也顺去了。”
言语中听不出喜怒。
莫怀章连忙放下干果,就要拱手作揖,藜夫人将烟管放在他的双手下,阻止他的动作。
说:“哪儿来这么多繁文缛节?这里是魔界。自由自在,放浪不羁的魔界。你那些规矩老娘不喜欢,留着回人间用。”
莫怀章听话的点头:“是。”
又说:“离蔚淘气,并非有意拿您的东西。”
藜夫人慵懒道:“得了,还找借口呢。越描越黑。”
她单手托腮,饶有兴趣的看着莫怀章,笑问:“你俩什么关系?值得你亲自替他道歉,还替他剥这么些吃的,也不嫌麻烦。”
莫怀章微怔,心跳有些加速,压住心中的悸动,说:“他是圣神教的师弟。”
藜夫人没有接话,就这么淡淡的看着他,好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吐了几个烟圈,看着远方,似乎陷入回忆。
嘴角带着浅笑:“你那父亲聪敏绝顶,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实际手段高明,城府极深,真真是个老狐狸。”
“痴情,多情,却不滥情。”
她转过头看着莫怀章,带了几分嫌弃:“怎么到你这儿,跟个愣头青的傻小子似的?”
莫怀章自来天之骄子,勤奋好学,悟性极高,但凡教过他的夫子,乃至完美主义者的司马承祯都对他赞不绝口,从未听过谁说他傻笨。
可自从到了魔界,世界好像颠倒了,不论是魔族的司寇,人族的沈翊君,眼前的腾蛇藜夫人,甚至连薛洺疏都说他傻乎乎的。
他从未产生过如此严重的自我怀疑。
他对藜夫人有着很多疑惑,好几次想开口,都偃旗息鼓。
他咬咬牙,大着胆子问:“夫人您认识晚辈的父母?”
藜夫人大方的承认:“认识。”
顿了顿:“旧相识了。”
他连忙站起来,后退几步,恭敬作揖:“明允再次叩谢夫人相救。”
藜夫人不理会他,放下烟枪,喝了一口茶水,说:“鬼桀不是你们想的那么简单,奠基的魔族修为高深,怨气极重,就算你们吃了金兀果隐藏真身,也不见得能骗过他们。”
“我那衣裳是用腾蛇圣母蜕下的皮所制,虽然不见得能以假乱真,到底能狐假虎威,也能遮挡你们的灵力。”
莫怀章点点头,规矩的站在一侧,心道:腾蛇乃上古异兽,在魔界也属于贵族一脉,生来高傲,目中无人。怪不得鬼桀高阶上的腾蛇愿意和离蔚说话,原来是以为我们与他同类。
藜夫人似乎透过他的这张脸,看到了那个熟悉的人,说:“你这般容貌俊秀,举止端庄,确实是个惹人喜欢的好孩子。”
又问:“你叫明允?”
莫怀章回答:“晚辈姓李名贤,字明允。莫怀章是晚辈在上清派出家的道号。”
藜夫人点头,示意他坐下,好一会儿,才问:“二娘,对你好吗?”
莫怀章回答:“母亲待我很好。”
对你好却不将你养在身边?
藜夫人没有开口。
莫怀章察言观色,解释说:“晚辈自小身体不好,母亲怕不好养,便将晚辈送去上清派出家为道,以求三清庇佑。”
“你很喜欢你的母亲?”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哪里有不喜欢的道理?”
藜夫人未置言语,自顾自的说:“我有个朋友,从小在魔界长大,生而为腾蛇,妖艳美貌,追求者众多。可她偏偏是天下第一不合时宜之人,在这残酷血腥,露水姻缘的魔界,却一心向往人间的两心相依,白首不相离。”
“在一个血月的夜晚,血祭的血腥笼罩了整个白城,她看到天空裂开一道缝隙。她知道,那就是可以到达人间的九州轮转隙。”
“她想也没想,毅然决然进入了九州轮转隙。她在里面看到了喜怒哀乐的走马灯,看到了人间真情的无声陪伴,她带着憧憬去往人间。”
“她自来好学,在人间努力学着做一个平凡的人,渴望遇到一个真心待她的人。可是事与愿违,一年过去好多年,她辗转好多地方,都没有遇到。”
“正当她打算回魔界,在那个元宵节的晚上,她提着云灯,和同伴走失了,急得就要哭出来。”
“一个男子走过来,素雅淡服,儒雅随和,朗朗如日月之入怀。笑着陪她说话,陪她找到了同伴,笑着送她回家。”
“她太庆幸自己没有一走了之,太庆幸那个元宵,此后他们仿佛就是人间最普通的一对夫妻。他们置办了房屋,婚礼,却扇,他送了她一只织金镂空的香囊。”
“后来,她有了身孕……”
藜夫人站在水榭边,神色哀伤,对背着莫怀章,突然停止了诉说。
莫怀章不知道藜夫人的用意,大约是察觉了藜夫人的情绪,他安静地坐在那里,不去打断。
听着一道深深的叹息,藜夫人放松了紧绷的身体,转过身来,柔和的笑道:“年纪大了,老想起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她稍微动动有些僵硬的双腿,说:“别把你闷坏了。”
莫怀章摇头,客客气气的问:“您的朋友后来怎么样?”
藜夫人笑着,言语中毫不客气,劈头盖脸道:“后来发现那是个趁自家老婆有孕出来猎艳的王八蛋。于是打了孩子踹了男人,独美去了。”
“啊?”
这样的结局属实是莫怀章没想到的,神情尴尬,心道:明明看您说的这样动情……
藜夫人行为散漫,随性坐在水榭的长廊边,侧对着莫怀章,看向水面,鱼儿吐出几个涟漪来。
“她曾经说,如果她有一个孩子,她一定要将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他。春日带他赏花登高,教他读书识字,吟诗作赋;夏日带他曲水流觞,高卧东山,弹琴作画;秋日自然要听琴煮石,附庸风雅;冬日的时候,雪夜访戴,兴尽而返。”
“她会给他唱哄睡的小曲,讲睡前故事,给他说天下的奇人妙事,告诉他魔界的光怪陆离。”
“她会为他洗手做汤羹,和他一起在夏季吃冰饮,吃酥山,下河抓螃蟹,去荷花池里摘莲蓬。”
“若是他生病了,她一定心急如焚,彻夜难眠的陪伴在他身边。”
“看着他从嗷嗷待哺的孩子,长高长大,淘气地上房揭瓦,摇头晃脑地之乎者也。她想看到他找到自己的伴侣,娶妻生子,相濡以沫,夫妻恩爱,儿孙满堂,过完完美而平凡一生。”
莫怀章静静地听着藜夫人平淡的诉说,这样的寡淡的转述好像有一种魔力,所有的文字都在他的心头幻化成了清晰可见,却又遥不可及的画面。
这些,都是他穷尽毕生,想要获得的——人间最普通的母爱。
藜夫人悄无声息抬起手,指尖轻轻擦拭眼角,转过头来看着莫怀章:“二娘,可有这样照顾你?”
莫怀章鼻尖酸涩,嘴角动了动,心中失落地摇摇头。
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核桃,小声道:“晚辈福薄,自小寄养上清派。与母亲团聚也不过寥寥数日,匆匆一眼。”
藜夫人爽快笑笑,走过来拿起烟管敲了敲莫怀章低垂的脑袋上,有些歉意:“见你浑身不自在,本想着说起往事打发时间罢了,没想到反倒让你伤心了。”
“却成了我的过错。”
莫怀章连忙收拾心情,说:“晚辈不敢。”
藜夫人与他旁边座位坐了,优雅地单手托腮,注视着他,唤道:“贤儿。”
听到这样的称呼,莫怀章心头一紧,心跳好重,空落落的。
藜夫人若有似无的笑意,问:“不介意我这么称呼你吧?”
她状似常人的眼珠一闪而过的血红,眼眸竖直,摄人心魄。
莫怀章摇摇头:“不介意,晚辈的母亲也这么唤晚辈……偶尔。”
心道:母亲只有需要我的时候才这么称呼我,似乎在记忆中,也是屈指可数。我多么想母亲也能像藜夫人描述的朋友那样,对我嘘寒问暖,教我读书写字,包容我的顽皮。
而不是将我扔到梁山上,不闻不问。可惜……那都是奢望,做梦也不敢有的奢望。
藜夫人脸色微变,问:“贤儿可有意中人?”
莫怀章点头,说:“有一个女孩子,叫婉儿。”
“她是什么样的?”
怕莫怀章有心理负担,藜夫人补充道:“你我虽然萍水相逢,却也是一种缘分,权且当我不存在,索性你办完事就要离开,此生怕是再也不见。想说什么都可以。”
莫怀章倒是没想这么多,在这样的异族他乡,能遇到父辈的旧相识,也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况且这藜夫人仅凭他这张与父母相似的脸就已经屡次伸出援手,救他们于危难,他打心底里挺愿意与她闲聊。
他形容道:“婉儿幼失所怙,没入掖庭,孤苦伶仃,但是她身上有一种永不言弃的毅力。凭借自身努力,在偌大的后宫脱颖而出,闪闪夺目。”
藜夫人边听边点头,目光投向水榭下,正在荼毒自家水池里的金鱼,玩的不亦乐乎的薛洺疏。
问:“他呢?”
莫怀章唇角带笑,眼中带着宠溺,温柔的说:“他呀。是圣神教梁老的嫡传弟子,淘气十足,跟个小恶魔似的。”
“夫人您不知道,那梁老德高望重,深孚众望,玄门中人无不唯他马首是瞻。偏生这样一位不苟言笑,仙风道骨的玄门大师,养出了这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子。”
藜夫人见他说的起劲,附和道:“哦?如何不知天高地厚?”
“他呀……呵呵!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打了起来。从华不注打到了鹊山主峰缙云,把我的师傅司马承祯那宝贝白胡子都给削去大半。可把师父气坏了……”
他绘声绘色、眉飞色舞的说着和薛洺疏的往事,一点一滴,滔滔不绝。
说了好久好久,直到夜幕降临,院子里已经掌灯,还意犹未尽。
藜夫人见他这般,说:“你这傻小子,没人告诉过你,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
莫怀章不明就里,问:“不知夫人为何有此一问?”
藜夫人笑道:“喜欢一个人,眼里心里总是不自觉的跟在他身边,靠近他便心跳加速,思绪良多。会无时无刻不想要和他在一起,没见着他时辗转难眠。”
“看见他笑,如置身春日花海;看见他受伤,如堕冰窖,如临酷暑,比伤在自己身上还疼,恨不得能替他受过。”
“他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无不牵动你的内心。”
藜夫人笑容可掬:“与他在一起的每一件事都变得有意义,连呼吸的空气都变成了斑斓,说起他的时候会眉眼带笑,春色满面。”
她顿了顿:“就像你刚才说起他的模样。”
这个‘他’不言而喻。
莫怀章猛然瞪大双眼,瞳孔微缩,屏住呼吸,十指发麻,不敢相信。
“夫人,师兄,吃饭咯!”
薛洺疏双手端着一盆汤,小跑着过来,快速把汤放在桌上,把烫的通红的双手捧着冰冷的脸颊,来回跺脚。
“烫烫烫………”
软糯的脸上还有一些炉火碳灰,想都不用想也知道他一定去厨房捣乱了。
夜色降临,从灯火阑珊走到烛火光明处。
就像莫怀章的内心,正在一层一层揭开朦胧的面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