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摘星,被冬夜凛栗的雾淘出了凄清。
李啸岚披着素色单衣敞着衣襟,站在窗台后手抵着窗辕,望着段潇孤独离开的背影,一瘸一拐,在后院浅薄银雪上留下一串单薄的脚印。
翻山海在门外默默候着,段潇没有上马,执拗地绕出了他的视野。
李啸岚望着那件破旧的狐裘就觉得烦。真的烦。是烦躁的烦。
凛冽寒风像利刃在他半隐半露的胸膛,捎起了青丝摇曳。
他让译青鸢给他温了一壶酒,借着晃晃烛光摩挲着手里木牌上刻着的“段相岑”。
所有的愤怒痛苦在宣泄后都被冷风吹散,凝着酒水里倒影的自己,一次又一次地跌倒再爬起来,早就面目全非。
他师傅姚九霄曾经和他说过,“你可以千次万次在翻山越岭的时候摔倒,但你一次也不可以跪倒在你心里那座山。"
烛光摇曳红了他的眼,他在明亮的烛焰里看到了蓝湖高地上策马扬鞭的少年郎。
少年从不回头,那是养育他们的土地。
他手里捏着唐礼钰前几日送回来的信笺,信笺上沾染了不知是谁的血,信笺上歪歪扭扭地写着“铎州阎家铺”五个字。
他漠然将信笺送到火苗,信笺一点点成了灰烬。
看着自己手臂上的抓痕,手腕上的咬痕,嘴角的伤口又渗出了血...
段相岑,段相岑,段相岑...
他这次跌倒了在这座段相岑。
·
段相岑从卿园离开后,翻山海跟了他一段路,他始终没有上马,明明浑身酸痛每一步路都在发软,他还是固执地踩着夜色。
夜来吹了雪,地面上留下了一层薄银纱,刻了他一串的脚印,也镶了翻山海一串马蹄印。
直到他走丢了那卿园里的桂花香,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冷漠道:"回去吧,以后别再跟着我了。"
翻山海与他对视片刻,在月色捎来寒风之前,翻山海转身朝着空无一人的大路飞奔而去。
回到桂花巷宅子,柳庄给他备好了热水,他赤/身泡浸温热里,水雾将他笼罩,他将自己一点点沉浸在水下。身上每一寸伤都在温热中被一点点释放,像石头落水泛起的一圈圈涟漪。
脖子上,嘴唇上咬伤还带着刚凝固的血,后背,手腕,手臂上被束缚狠扣的瘀伤,还有后面被顶撞的擦伤,都在热水里如小火烹鲜般被渲开,放大。
温水钻进他的口鼻,一点点抑压着他的呼吸,他像又一次掉进了当年燕南飞那个冰潭,窒息中胸口的箭伤在隐隐作痛,在溃烂,长出了臭蛆。
他脑海中不可制止地不停地重复着冯简死前的话,像恶魔拿着生锈的刀将诅咒刻在他心口上...
“你身体里流着铘州穆东楼的血...”
“将来你也会跟他一样是条疯狗...”
“你穆瑛...将来...也会是李梁朝廷的反贼...”
他在水中忽然被温如故的铁链锁死,无论他怎么挣扎都无法浮出水面,就好像温如故无数次将他脑袋按在水里直到冷水堵住他的肺腑而窒息。
他在水里痛苦地挣扎哭喊,声音被淹死在水里,睁开的双眼布满了可怖的血丝,水刺痛着他双眼,找不到一丝泪水。
柳庄闻得动静立刻冲了进来,她看到段潇整个人蜷缩在木桶里挣扎时怔地吓了一跳,赶紧搬来小凳子站上去勾着段潇胳膊将他捞出水面。
段潇坐在浴桶里不停地咳嗽,眼眶晕红了一圈。
柳庄什么都没问,利索地跑去拿来帕子给他擦干脸上的水,将他长发挪到一边,看到他背上脖子嘴角的新伤,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
她趴在木桶旁边,红着眼望着段潇,小手指抹掉他眼角的水珠,哽咽轻声说:“哥哥,我们家的桂花很快就要开了,落一地,我再酿你喜欢的桂花陈,给你做你喜欢的桂花糕。”
.
今天韩百川自戕狱中后,程皓雪一直待着大理寺直到深夜,红烛燃尽了泪,她一个人孤独地坐在案后,案上只放着韩百川亲手写下并且画押的供词,上面还沾着血。
从慎刑堂可以一眼望穿大理寺的大门,澄月琅琅,刚好照着白雪缓缓。
她换了一身常服,卸了腰牌,青丝用簪子工整髻好。她从大理寺出来后拐进了斜巷,白雪覆了一路,脚印斑驳,巷子深处一家望子上撜着“酒”字青旗的酒肆里黄灯阑珊,喧杂人声被白雪覆盖。
程皓雪要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周围的酒客都明里暗里地把目光瞄在她身上。
她视若无睹,问酒家要了一壶杏林春。自斟自饮了二三镟,白皙的脸颊泛了丝红。
面前忽然有人落座,那人进来时直接从店家架子柜上薅了一只小盏,坐下后竖起一条腿,从程皓雪手里夺过酒壶,为自己满了一盏。
崔让抿了一口,咂巴咂巴嘴,放下酒盏又给自己斟满一盏,幽幽道:“杏林春不上了年头可不得那滋味儿,上好的杏林春,那是舌尖一滴甜,杏花满山开。妹妹夜半三更寻酒肆,若为舌尖一点好滋味儿,不该讨这野店子,若为一醉解千愁,不该选这文野酒。”
说完又吃了一镟。
程皓雪倔强地盯着崔让,低声道:“不是韩百川。”
崔让蓦地将酒壶往地上一扔,“啪啦”一声尖锐,众人都吓一跳,崔让蛮横骂道:“好啊!今朝崔家失了势我竟不知道,看不起你三公子敢拿这等货色来敷衍?这黄汤可脏了爷爷嘴巴!这酒肆开得招摇,明儿爷爷就让人来给你上颜色!”
店家的吓得脸色发青,哆嗦着赶紧给上了一壶白烧,他陪笑求饶道:“三公子可千万饶了小人这等寒酸小铺子!小人这儿邋遢店儿,做的来往生意,恁的没好酒!三公子若不嫌弃,小人挖空了地窖只能叫这十五年白烧算得了陈酿,这酒便算小人给三公子赔不是,三公子大人有大量,千万不与小人计较罢!”
崔让闻了一口,这白烧倒是有些年头,一脚将店家踹下去,先给程皓雪满了一碗。
崔让:“既是要借酒消愁,妹妹该用的是烧酒!”
程皓雪皱眉看着那店家哆哆嗦嗦地离开,视线缓缓挪到崔让脸上,默不作声。
崔让也给自己倒满一碗,举起若要与程皓雪碰碗,见程皓雪只蹙眉盯着他纹丝不动,耸耸肩自己饮罢。
他咂咂嘴,将碗“啪”的放在桌面,漫不经心道:“妹妹可瞧清楚了吗?这就是京师。李梁封的英德伯算不上什么名堂,但江中集团的兴坪崔氏就可以随随便便捏死一个人。”
程皓雪的心似给冰锥刺了一下,握紧碗,厉色盯着崔让。
崔让给自己又满一碗,玩世不恭道:“唐玄奘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才取得西经来,小菩萨这么容易便被打倒?若要求扶摇直上的青云路,一帆风顺的人生途,妹妹何不留在九州同?继续安安稳稳地当你的铁手菩萨?”
程皓雪两道弯眉如墨,紧蹙的眉心始终不解,拇指旋刮在碗沿,垂眸看着水面上的自己。
程皓雪,江中溥安道杏坛程皓雪。
她知道杏林春该是什么味道,因为那是她父亲杏坛程孟津最爱的酒。
·
启德殿里,李庆云拢着丝云被靠在金丝软枕上,手里一直攥着今日下午大理寺送进来的鞫谳公文。
只是一个韩百川。
三百万的边军粮饷,李梁皇室的长子李元政,马革裹尸的五万天相营,到最后都只是一个韩百川。
李庆云光着脚下了床,董元吉跪着将龙纹云履送到他脚边,李庆云却越过,手里还攥着那份文书,拖着单薄却华贵的丝缎睡袍走到门边,遥遥望着月色。
董元吉朝后招招手,示意小宝子赶紧往炉子里添炭,自己抱着披风走到他身后给他披上,担忧心虑道:“夜来风凉,主子可千万要保重龙体啊...”
李庆云垂眸,轻轻拍了拍董元吉的手背,将公文递给他,苦笑道:“元吉,看到没有?只是一个韩百川。”
董元吉轻叹了一口气,回头给了小宝子一个眼神儿,小宝子立刻将云履送来,董元吉跪下将云履送到李庆云脚边,颔首道:“是韩百川也好,不是韩百川也好,奴婢心里只想着主子若着了凉身子闹不痛快,奴婢只管心疼,就是死一万次也够不着了。”
李庆云自嘲,双脚随着董元吉替他穿上云履,他低着头望着董元吉,目光里多的是对应自怜:“你啊...你要是死一万次还回来朕身边,朕才当你算个好奴婢。”
董元吉起身腆笑:“奴婢能给主子当奴婢,那是奴婢的几生修来的福份,只怕主子到时嫌奴婢碍眼了,不然奴婢生生世世都愿伺候主子。”
李庆云笑着摇摇头,边往回走边问:“十三回京的这些日子,都在做什么?”
董元吉扶着他,思忖少许,道:“李世子义薄云天,回京短短数月,与太子殿下崔三公子他们交得好情谊...”
李庆云嗤笑:“义薄云天...你惯是把话说得好听来哄凼朕,太子,崔三都是什么人朕还不知道吗?什么义薄云天,你就直说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是了。”
董元吉垂眸不语。
李庆云:“元吉,你说给他官儿做做好不好?”
董元吉垂眸皱了皱眉,道:“主子觉得好,便是最好。”
归京才四个月,无官无权无势便拿下了一个兵部侍郎,如果给他官位呢?给他权力呢?他或许...是不是就能将集团拉下来?
李啸岚不能走...
这么多年了,自己缩在这个启德殿里任由他们摆布这么多年了...
李啸岚必须留下,必须得实实在在地握着重权站在自己身边,替自己拨开云雾。
李庆云忽然拂袖,道:“赏李十三,赏方年锡,重重的赏!让全京师都要知道朕赏了朕的义子李十三!还有那三百万,查!那是朕的钱!一定得查,让方年锡查到水落石出!”
不让朕罚,还不让朕赏吗?
思考了很久很久,之后不一定能日更啦,得看我的状态
有可能打算和晋江今年或者明年写完这本就解约了,所以这一本我可能会慢慢写,这么多年啦真的有点搞心态了hhhh但是解约之后还会写的,有什么变更到时候再跟你们说吧hhhh
确实在jj五年啦,可能还是平台和我适配性不太□□hh,但是还是很感谢看到这里的小伙伴的,谢谢你们一直陪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0章 咬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