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鸦基地外围,苏老太太那方小小的、生机勃勃的园圃,在午后微醺的阳光下散发着泥土与植物的清新气息。遇安拄着拐杖,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几乎是带着点雀跃地推开那扇低矮的栅栏门。
“奶奶!我来了!小番茄好像又红了不少!” 他扬声喊着,努力扮演着一个单纯来“放松”和“摘果子”的年轻人。
然而,园圃深处,坐在小马扎上低头忙碌的苏老太太闻声抬起头,目光却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她没有看那些鲜红的果实,视线直直落在遇安脸上,第一句话便如同淬了冰的针:
“这段时间,你到底跑哪去了?”
遇安的脚步瞬间顿住,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这句话问得没头没尾,仿佛跨越了漫长的时光和身份的重重迷雾。但他立刻明白了她问的是谁——不是“遇安”,而是**星澜**。这个看似平凡的老人,那双浑浊却洞察世事的眼睛,似乎一直穿透了“遇安”的皮囊,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
他迅速调整表情,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安抚笑容走上前,在苏老太太身边蹲下:“奶奶,您别担心,我没事。真的。” 他避开了“去哪了”的问题,只强调“安全”。
苏老太太放下手中正在折叠的东西——那是一些粗糙的金色和银色的纸片,被她灵巧的手指折成小小的、元宝的形状。她深深看了遇安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忧虑、了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唉……” 她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下来,“孩子,安全最重要。实在不行……” 她顿了顿,压低了声音,“你就直接跟林丫头说。那孩子,我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看得出来,她不是那种死板、不讲理的人。你把你的苦衷告诉她,她能理解的。总比你一个人扛着强。”
把苦衷告诉林颂禾?星澜的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了一下。告诉她什么?告诉她‘星澜’这个顶着祖父姓氏的怪物,曾经像个乞丐一样披着各种外壳,只为在她脚边偷一点温度?告诉她……那个在军校差点割开同学喉咙的疯子,那个在遗迹里想拉着所有人下地狱的弃子……就是现在站在阴影里觊觎她光芒的鬼魂?最苦楚的是他太了解林颂禾了,她很好,真的很好,少年时,在军校时,甚至是现在的遇安时,她一次次在自己走向深渊时拉住了他,他敢肯定只要她知道这一切,一定会奋不顾身拉住他。可要是这份拉住会让她粉身碎骨呢?要是……只有他的消亡才能让罪恶平息呢?他不敢赌。
遇安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避开了苏老太太恳切的目光。他无法解释,也无法承诺。“苏奶奶,您放心,我能处理好。” 他生硬地转移了话题,目光落在她膝上那一堆小小的纸元宝上,“您这是在做什么?好精致的手工,但……好像和您平时做的那些流出去的精美饰品不太一样?”
苏老太太看着他明显回避的姿态,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却也没再追问。她拿起一个折好的金元宝,粗糙的指尖摩挲着纸面,声音染上了岁月的沉重与悠远:“这个啊……不是拿去卖的。是我们家乡一个非常非常古老的节日,叫**清明节**。是专门用来祭祀、怀念那些已经离开我们,去到另一个世界的亲人和祖先的。”
“清明节?” 遇安(星澜)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眼中流露出纯粹的疑惑。
“嗯。” 苏老太太点点头,目光投向园圃角落一个个不起眼的、用几块石头简单垒砌的小小土包(苏老太太从苏园一路小心运送过来的,说是家族古老的传统,不能忘本)。土包前插着一块没有刻字的、磨平了棱角的石头。“今天,就是清明节了。我折这些元宝,是要烧给他们。” 她说着,颤巍巍地站起身,拿起旁边一个干净的小铁盆和一盒火柴。“来,扶我一把,陪我去看看你的……‘他们’。”
遇安知道苏老太太要带他去见谁,依言扶住苏老太太的胳膊,两人慢慢走向那个小小的土坟。苏老太太在土坟前蹲下,小心翼翼地将几个金元宝、银元宝放进铁盆里。她划亮一根火柴,橘黄色的火焰跳跃着,点燃了纸元宝的一角。
火焰迅速蔓延,舔舐着脆弱的纸张,金色的光芒在盆中跳跃升腾,化作轻盈的灰烬,随着热气盘旋上升,又被微风轻轻吹散。
遇安静静地看着,灰蓝色的眼眸里映照着跳动的火焰,他问:“奶奶……为什么要烧掉?……好不容易才折好的,烧了还有什么意义?”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仪式,只觉得神秘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
苏老太太注视着盆中渐渐熄灭的火焰,以及飘散在空中的最后一点飞灰,声音轻得像叹息:“老人们说啊……烧了,他们在另一个世界就能收到。这样,他们就知道,在这边还有人记挂着他们,想着他们……” 她抬起布满皱纹的手,感受着火焰余温散尽后,那拂面而过的、带着草木灰烬气息的微风,眼中泛起湿润的光,“你感觉到了吗?这风……暖暖的。老人们还说,这风儿拂过你的脸,就像是……亲人的手在抚摸你,告诉你,他们收到了,他们也在看着你呢。”
遇安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触碰着自己的脸颊。那带着灰烬余温的风,轻柔地拂过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微痒的触感。他怔怔地看着那堆小小的灰烬,又看向苏老太太温柔而悲伤的侧脸。
“真的……能收到吗?”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脆弱和希冀,仿佛问的不是纸元宝,而是某种遥不可及、深埋心底的东西。
苏老太太转过头,布满岁月痕迹的手轻轻拍了拍遇安的手背,声音充满了慈爱和笃定:“能,一定能收到的。她……她一定会希望,肯定最希望的就是……**你能幸福**。”
“幸福……”
这两个字,如同带着倒刺的冰锥,毫无预兆地、狠狠地刺进了遇安(星澜)的心脏最深处!那被层层冰封、被精密计算掩盖的、属于“星澜”本体的剧痛,在这一刻毫无保留地通过意识链接传递过来,瞬间席卷了他!
他猛地一颤,脸色在阳光下显得异常苍白。灰蓝色的瞳孔剧烈收缩,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击中,身体都微微摇晃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抓紧了拐杖,指关节用力到发白。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小小的土包上,却又仿佛穿透了它,投向了一片虚无缥缈的远方——或许是某个被战火和阴谋埋葬的过去,或许是某个布满荆棘、遥不可及的未来。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尖锐的痛楚,在他胸腔里翻涌、冲撞。过了许久,他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干涩、沙哑,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虔诚的平静:
“是啊……到了那一天……**所有人都能够得到幸福**。” 这句话,轻得像是对着土包的低语,又重得像是对整个冰冷宇宙的誓言。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被冰层覆盖的流浪行星深处。
星澜面前冰冷的全息控制台屏幕倒映着他此刻的脸庞。那双总是如同精密仪器般冷静、漠然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一种深沉的、被强行压抑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隐秘痛苦**,如同黑色的潮水般汹涌而出,清晰地倒映在那冰冷的屏幕上。
那份隐痛,与此刻“遇安”眼中那几乎要溢出的、混合着希冀与绝望的痛楚,**奇异地在跨越无尽星空的意识两端,变成了镜像与倒影**。
星澜没有动,他只是站在那里,目光仿佛穿透了冰冷的金属舱壁,穿透了厚重的冰层,投向宇宙深处那不可知的、承载着渡鸦基地的星辰。
良久。
他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纤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浓重的阴影,仿佛要将那汹涌的痛苦彻底隔绝。
几秒钟后。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深邃的痛苦如同从未出现过。灰蓝色的眼眸里,只剩下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冷静、高效,以及一种近乎非人的、掌控一切的漠然。
他转身,指尖在控制台上划过,调出复杂的星图和数据流。那个脆弱感伤的瞬间被彻底封存,他又变回了那个无情的、在宇宙棋盘上落子的**布局者**。
清明祭奠的余烬在微风中彻底消散,只留下园圃中淡淡的草木灰烬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