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梭艇的尾焰在天际线拖出一道淡金色的弧光,像根被突然掐断的丝线。遇安站在基地的瞭望台上,指尖几乎要嵌进掌心那枚腕表的金属壳里——林颂禾刚离开时残留的体温,正随着风一点点冷下去。
他没回头。所以也没看见,瞭望台下方的阴影里,苏老太正扶着栏杆,望着他单薄的背影轻轻叹气。晨雾在她鬓角结了层薄霜,那双历经沧桑却依旧清明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心疼。那目光沉沉地落在遇安单薄的、微微颤抖的肩膀上,仿佛穿透了时空的迷雾,看到了更久远、更模糊的另一个身影。
苏家,世代扎根于此。他们并非显赫的军事世家,而是以农学精研、巧匠辈出、兼通医药科学而闻名。家族奉行着古老的儒家仁德之道,虽在帝国严苛的兽人政策下无力公开庇护,却也从未沾染歧视的恶习。他们在邻近的灰色地带开设商店,售卖干净的食品、必需的药品和精巧的手工制品。遇到那些被榨干了生命力、挣扎在死亡边缘的兽人,苏家人总会于心不忍,悄悄递上一份食物,或是一剂救命的伤药,不求回报,只求心安。
那是一个阴冷的黄昏,苏老太太例行去帝都仓库区巡查。就在仓库后门堆满废弃物的角落,她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正飞快地从散发着馊臭的垃圾桶里掏着什么。
那是个小男孩,顶着一头乱糟糟却异常显眼的银白色头发,脸上满是污垢,唯有一双灰蓝色的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带着野性的警惕。他掏出来的东西,是两块已经发黑长毛、硬得像石头的变质黑面包。
苏老太顺着小男孩紧张的视线望去,心脏猛地一揪。不远处的阴影里,蜷缩着一个裹在肮脏破布里的身影,像一堆被遗弃的垃圾。只有从破布缝隙中露出的那双眼睛——迷蒙、空洞,却又奇异地带着一种破碎的、惊心动魄的美,茫然地望向这边。
她瞬间明白了。她没说话,也没惊动那如同惊弓之鸟的孩子。她转身快步走进仓库,很快拿来了两大块新鲜松软的白面包和一瓶干净的饮用水。她轻轻放在小男孩脚边不远的地上,然后退开几步,指了指食物,又指了指阴影里的女人。
小男孩灰蓝色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像一头受困的小狼,充满了不信任和挣扎。几秒钟后,他猛地抓起地上的食物和水,飞快地跑回阴影里,拉起那个裹在破布里的女人,两人迅速消失在更深的黑暗巷道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再次见到那个孩子,是在苏园最外围的警戒线附近。已经是几年之后,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巡逻队发现了一对倒在泥泞中的身影。
苏老太匆匆赶到,看到那个银发男孩时几乎认不出来。他换了一副样子,头顶长出一对狼耳,脸上多了几道新鲜的、深可见骨的爪痕,浑身湿透,沾满泥浆和暗红的血迹,一只手臂不自然地扭曲着。更让她心惊的是,他死死护着怀里那个裹在破布里的身影,自己却已奄奄一息。而他怀里的女人,眼神比上次更加空洞、涣散,仿佛灵魂已经彻底熄灭。
苏老太立刻下令将人抬回去救治。男孩在温暖的床上昏迷了一天一夜才醒来。然而,就在第二天清晨,当苏老太端着药和食物推开房门时,床上只剩下了那个裹在破布里、依旧神志不清的女人。那个少年,如同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苏老太叹了口气,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解开女人身上那些脏污不堪的破布。当破布完全褪下,饶是见多识广的苏老太也倒吸了一口冷气。破布下掩盖的,是一张美艳得近乎妖异的容颜!一头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也流淌着熔金般光泽的长卷发,一张足以令任何男人神魂颠倒的精致脸庞,尤其是那双此刻茫然睁着的、如同最纯净蓝宝石的眼睛。然而,她纤细优美的脖颈上,却紧扣着一个废弃的、冰冷的金属抑制环。那环的样式,苏老太在帝国某些见不得光的黑市情报里见过——专门用于控制某些特殊“商品”。
女人很安静,给她食物就吃,吃到美味的会无意识地眯起眼睛,露出孩子般纯粹满足的笑容;看到窗外花园里盛开的花朵,会开心地手舞足蹈,发出模糊的、愉悦的音节。她有着完美的人类外表,若非那个抑制环和偶尔流露出的非人般的懵懂,几乎看不出异常。但苏老太和族中的医生都明白,这绝非普通人类。她更像是某种被强行嵌合、或是从最黑暗实验室里逃出来的、被当作“性偶”培育的兽人,又因为某些实验,基因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
这个女人,成为了苏园秘密收留的第一个兽人。她的存在,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渐渐地,一些伤痕累累、气息奄奄的兽人,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开始出现在苏园外围的商店附近,或者倒在苏家人出行的必经之路上。他们大多带着被过度抽取生命力的痕迹,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一丝微弱的希冀。
苏老太和族中长老们几经商讨,终究无法坐视不理。他们决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这些“迷途者”庇护。帮他们改头换面,隐去兽人特征,在苏园内安身立命,用他们各自的能力换取生存的空间。这无疑是在帝国铁律下走钢丝。
当然,并非没有麻烦。一些觊觎这些“逃奴”或是对苏园暗中庇护行为不满的势力,曾试图伸爪。然而,那些伸爪的人,往往在不久后就离奇地死于非命——要么是在混乱的黑市冲突中被“流弹”击中,要么是“意外”坠楼,要么干脆人间蒸发,连尸体都找不到。手法干净利落,不留痕迹,却透着一股令人胆寒的冷酷和高效。
当那张属于少年的、褪去了青涩却依旧俊美得惊人的脸庞,出现在帝国官方新闻的画面里,被冠以“元老院首席塞拉斯·凯恩之孙,星澜·凯恩”的头衔时,苏老太坐在屏幕前,手中的茶杯久久未能放下。震惊过后,是恍然大悟的悲凉。
她想起了那个少年眼中与年龄不符的深沉和痛苦,想起了他拼死保护那个金发女子的决绝,想起了那些精准投送来的、足以武装一支小队的精良武器……一切都串联了起来。
塞拉斯·凯恩那个臭名昭著、荒淫无度的儿子,传闻就是死在某个“玩物”的床上。而眼前这个被认回的“孙子”……苏老太心中叹息:他根本不是什么纯粹的凯恩血脉。他是那个荒唐父亲的兽人玩物所生的、流淌着兽人血液的混血儿!是帝国元老院绝不会承认的“耻辱”!被认回去,恐怕也只是塞拉斯那个老狐狸在儿子暴毙后,为了家族血脉延续而不得不做出的、充满算计的妥协。那个金发蓝眼的绝美女人,想必就是他的母亲。
不久后,那个少年,再次出现在苏园附近,这次他还是顶着一对狼耳,身影如同变色龙卸下伪装突然出现,依旧是秘密接触。他带来了更精密的防御武器图纸和关键零件,亲自指导苏家人如何将它们巧妙安置在关键的通道隘口。他沉默寡言,气场冷冽,与当年那个在仓库后偷面包的孩子判若两人。
苏老太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在一次交接时,她终于忍不住低声问:“她………状况很不好。可能……时日无多了。你要……去看看她吗?”她指的是那个被苏园一直秘密照顾、身体每况愈下的金发女子。
少年——星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灰蓝色的眼眸深处,瞬间掠过极其复杂的光芒,快得让人抓不住。他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才极其缓慢地摇像是被什么力量拉扯着,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苏老太将他领到苏园深处一个僻静、充满阳光的疗养房间外。透过门上的观察窗,可以看到那个金发女子安静地坐在窗边,眼神空洞地望着外面飞过的小鸟,金色的长发在阳光下近乎透明,美得不真实,却也脆弱得像下一秒就会消散。
苏老太轻轻推开门。女子听到动静,茫然地转过头。当她的目光触及门口站着的少年时,那双如同蒙尘蓝宝石般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一种近乎本能的、纯粹的光彩瞬间驱散了所有的空洞。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喉咙里发出模糊的、急切的音节,颤抖着向星澜伸出手。
少年一步步走到床边。女子冰凉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带着无尽的眷恋,轻轻抚上他冰冷的脸颊。她的眼睛里,只有他,仿佛整个世界都浓缩成了眼前的少年。
少年定定地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深得像寒潭。他就那样站了大约一分钟,任由女人的手抚过他的眉眼。然后,他站起来转过身,动作决绝,没有丝毫犹豫,大步离开了房间,再也没有回头。
那之后,苏老太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狼耳形态的少年,也再没见过星澜本人。只有苏园偶尔会收到匿名的、指向性极强的物资补给,大多是精良的武器和难以获取的药品。直到……那个名为“遇安”的白发少年,懵懂又依赖地跟在林颂禾身边,重新踏入了苏园的土地。
苏老太太的目光,从遇安紧握着腕表的、指节发白的手,缓缓移到他挺直却显得无比单薄的背影,再落回他那头与记忆中那个狼耳少年一模一样的银发上。故人已逝,那个曾经拼死保护母亲、眼神凶狠又绝望的孩子,如今变成了这个会为离别无声落泪、满眼依恋的“遇安”。
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着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对往事的唏嘘,对命运无常的感慨,对眼前这个孩子处境的深切担忧,还有一丝……仿佛看到自家晚辈受委屈时的心疼。她最终没有上前打扰,只是遇安身后多了一个盘子,里面有两块考得金黄焦香的面包,如同多年前那个黄昏,她放在地上的那两块新鲜面包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