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颂禾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极短促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荒谬和无语。
她看着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星澜,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他刚才那张脸——那种绝望、心碎、仿佛世界崩塌般的痛苦表情。这和她认知中那个冷酷、狡诈、操纵一切的敌人形象形成了无比尖锐的讽刺对比。
更让人难以理解的是,幻境里的“阿黄”居然会毫不犹豫地挡在星澜面前。像是一种……刻入本能的守护?
她一直视星澜为死敌,但在怀疑苏园事件的兽人与他有关后,那种恨意莫名冲淡了、其中又掺杂了极其复杂的情绪——毕竟,是星澜亲手“救下”并送走了那些兽人。而现在,这个她恨之入骨又捉摸不透的男人,就这么毫无防备地、中毒昏迷在她面前。
杀了他吗?
这个念头只闪过一瞬就被她按下了。理智告诉她,不行。星澜身上藏着太多秘密,他与塞拉斯并非一路,这点已经逐渐清晰。更何况,他现在这副任人宰割的模样,以及刚才那惊心动魄的情感暴露,让她无法将其简单归类为“必须立刻清除的邪恶”。
她蹲下身,动作带着职业性的利落,检查他的状况。呼吸急促,嘴唇呈现出不祥的紫绀,脉搏快得吓人——典型的神经毒素症状。她从腿侧的急救包里取出一支广谱解毒剂,撩起他的袖子,找到静脉,毫不犹豫地推了进去。
“聊胜于无。”她低声自语,和不久前星澜说过同样的话。
指尖触碰到的皮肤冰凉,却能感觉到其下异常快速的血液循环。她这才更清晰地意识到,星澜现在的身体状况极差。重伤初愈的虚弱,蒂斯特尼高原缺氧环境带来的轻微高反,在幻境中狼狈躲避的消耗,再加上此刻的神经毒素……他能撑到现在没彻底崩溃,已经算是个奇迹。
此刻的星澜,意识沉浮在一片混沌的黑暗里。身体的所有不适被放大到了极致,头痛欲裂,思维像是被困在粘稠的胶水里,每一个念头都艰难无比,根本无法连贯思考。一种深深的、近乎绝望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仿佛下一刻就此沉沦死去,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
然而,在一片昏沉和失控中,他模糊地感觉到有人搬动了他。那动作算不上温柔,但也绝非粗暴,带着一种务实的高效。
‘林颂禾……’混沌的意识里飘过这个念头,。‘按照常理……她应该给我一刀后干脆把我扔在这里自生自灭,’
紧接着,手臂上传來一阵轻微的刺痛感。
‘解毒剂?’
这个认知比毒素本身更让他混乱。再后来,他感觉到自己被人背了起来。很稳,不算颠簸。对方的脊背不算宽阔,甚至有些单薄,却异常坚定。
最后,他被放在了一片柔软的所在,甚至……还被细心盖上了被子?
温暖和相对的安全感包裹住他濒临崩溃的身体和意识。
他突然回想起来,其实林颂禾以前也背过他,在他还在狼族少年穆野壳子里的时候。
军校的日常里带着一种虚假的平静。那些曾经刺耳的辱骂声确实少了,但星澜能清晰地感知到空气中弥漫的另一种东西——一种更粘稠、更令人窒息的阳奉阴违。人类学员眼中的轻蔑被隐藏,兽人同伴的疏远里也掺杂着审视。林将军的试点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汹涌的暗流之上。他知道,这平静之下,是对他身份根深蒂固的排斥,是对他这具“强悍”外壳下未知威胁的忌惮。这无声的排斥,比直接的辱骂更让他烦躁,仿佛无数只冰冷的虫子在噬咬他精心维持的盔甲。
当那个“遗迹探寻”的联合任务下达时,林颂禾几乎是第一时间走向他,眼神坦荡:“跟我组队。”
那一瞬间,他胸腔里某种东西猛地一跳,随即被更汹涌的别扭和恐慌淹没。**跟她?** 那双能轻易穿透他层层伪装的眼睛?不!他无法忍受在她近距离的审视下暴露更多。他害怕在她眼中看到哪怕一丝对他本体的怜悯,那比任何辱骂都更能摧毁他强撑的尊严。
“不必。”他硬邦邦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冷得像冰,刻意避开她的视线,转身走向了另一个方向——那里站着几个实力尚可、眼神闪烁的人类和兽人学员。他们需要他的“强悍”,而他……不需要林颂禾的“特殊关照”。
任务地点是一座深埋地下的古老遗迹,阴冷潮湿,机关重重。星澜凭借那具狼族躯壳爆发出的惊人力量,一路披荆斩棘,成为小队前进的尖刀。然而,当目标——那把悬浮在祭坛中心、被能量力场保护的钥匙——出现时,队伍的策略变得微妙起来。
“只有你的力量能短暂突破那个力场!”一个人类学员指着祭坛周围不断旋转的、充满毁灭性能量的光刃对他说,“我们掩护你,你冲进去拿钥匙,我们接应!”
提议看似合理,但这具壳子力量过剩,敏捷却相对不足,深入那片高速旋转的光刃区域,无异于将自己置于绞肉机中心。
“好。”他应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冰冷的决心—他不需要依靠任何人!
他像一颗炮弹般冲了出去,肌肉贲张,硬抗着擦身而过、撕裂空气的光刃。巨大的狼爪强行插入能量力场,皮肤被灼烧得滋滋作响,传来剧痛。他不在乎,眼中只有那把钥匙。抓住!猛地一拽!力场剧烈波动,光刃更加狂暴地切割着他的身体,鲜血染红了银灰色的毛发。他终于将钥匙攥在手中,身体已是伤痕累累,力量在急速流失。
他用尽最后力气,将钥匙朝着祭坛边缘、那几个“同伴”的方向奋力抛出!“接着!”
钥匙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那几个身影动了——不是去接钥匙,而是以更快的速度,猛地按下了祭坛旁边一个隐蔽的机关!
**轰隆隆——!**
沉重的、刻满符文的巨大石门,毫无征兆地轰然落下!速度快得惊人!目标直指祭坛中心,要将星澜连同那片死亡光刃一起彻底封死在里面!整个遗迹都在剧烈的震颤中呻吟,碎石簌簌落下。
那一瞬间,星澜的瞳孔缩成了针尖。
暴怒!滔天的暴怒如同火山喷发,瞬间吞噬了所有的痛楚!
“你看!你看啊!”他在心中咆哮,灵魂都在颤抖,“这就是人类!这就是兽人!肮脏!污秽!背信弃义!骨子里刻着滥杀与背叛!”他几乎能想象出石门落下后,外面那些“同伴”脸上恶毒而得意的笑容。杀意从未如此清晰、如此炽热地在他胸腔中燃烧。这具壳子毁了又如何?等他回去,等他换回身份……不,他等不及了!他要立刻撕碎他们!用爪子,用牙齿,将他们碾成肉泥!像踩死一群臭虫!让他们为自己的背叛付出最惨烈的代价!这念头带着毁灭一切的快感,几乎要冲破他的理智。
就在这时——
**轰!!!**
头顶的穹顶,被一股更强大的、来自外部的爆炸力猛地炸开!刺目的天光混杂着碎石粉尘倾泻而下!巨大的冲击波让星澜脚下不稳,本就重伤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随着崩塌的祭坛石块,向着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坠去!
失重感攫住了他。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然而,就在下坠的刹那——
一只纤细却异常有力的手,猛地穿透烟尘碎石,精准无比地抓住了他染血的手腕!巨大的下坠力让那只手猛地绷紧,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却死死扣住,没有半分松脱!
星澜惊愕地抬头。
逆着刺目的天光和纷落的尘埃,林颂禾那张沾着灰土、却异常坚毅的脸庞出现在上方。她整个人以一种极其惊险的姿势悬在炸开的边缘,全靠另一只手抠住一块凸起的岩石借力。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落,眼神里是后怕、是愤怒、更是毫不掩饰的担忧。
“抓住我!”她的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却异常清晰地砸进他混乱的脑海,“**说了让你跟我组队,怎么不听呢!**”
责备,却更像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控诉。
林颂禾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硬生生将比她高大沉重得多的狼族身躯一点点拖了上来。当两人滚落在相对安全的断壁残垣上时,星澜能清晰地看到林颂禾手臂和肩膀的剧烈颤抖,那是过度负荷后的生理反应。
他浑身浴血,骨头不知道断了几根,那具引以为傲的“强悍”壳子此刻像个破败的玩偶。剧烈的疼痛和失血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看着跪坐在他身边、同样狼狈不堪却忙着翻找急救包的林颂禾,一股带着自嘲和恶意的情绪涌上喉咙。他扯出一个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笑容,声音嘶哑:
“呵…一个兽人…一个……弃子…扔了就扔了…何必浪费力气……”
“闭嘴!”她终于低吼了一句,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林颂禾用近乎粗暴的动作,将一支高效恢复剂的针头精准地扎进他手臂的血管,然后又是一支止血凝胶,接着是强效止痛喷雾……动作快得惊人,那些价值不菲的药剂像不要钱一样被用在他身上。她的动作看似粗暴,却避开了他所有的致命伤,精准而高效。
处理完紧急伤口,林颂禾深吸一口气,尝试将他沉重的狼族身躯搀扶起来。
“试试…能站起来吗?”她的声音因用力而微微发颤。
星澜能感觉到自己庞大的重量几乎全部压在了少女单薄的肩膀上。林颂禾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膝盖微微弯曲,显然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汗水浸湿了她的鬓角,呼吸也变得沉重而急促。
然而,就是这具比他矮小、比他“瘦弱”得多的躯体,却异常坚定地支撑住了他,没有让他再次倒下。
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陌生的感觉,如同电流般窜过星澜的四肢百骸,甚至盖过了身体的剧痛。
**支撑。**
他这一生,从未体会过什么是真正的“支撑”。
母亲?精神崩溃,自身难保,只会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连拥抱都是奢望。
父亲?一个死在女人床上的风流鬼,只留给他耻辱的血脉。
爷爷?那个将他视为耻辱和工具的冷酷掌权者,只教会他利用和憎恨。
耻辱、利用、憎恶、抛弃……这些才是他生命的主旋律。
可现在,这个他拒绝过的、他害怕被看穿的、他认为是“天真愚蠢”的林颂禾,这个理论上是他“敌人”阵营领袖的女儿,正用她颤抖却无比坚定的肩膀,硬生生撑起了他伤痕累累、沉重不堪的躯壳,以及那具躯壳下,早已千疮百孔、濒临崩溃的灵魂。
这支撑,微弱却真实,带着少女急促的呼吸和温热的汗水气息,像一根烧红的针,刺穿了他用憎恨和力量构筑的层层冰壳,直抵那从未被触碰过的、最深的脆弱之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