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号安全屋,隐藏在城市地底深处,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陈旧金属的混合气味,冰冷而压抑。
星澜躺在简易的医疗床上,状况极其糟糕。失血过多让他的脸色呈现出一种死气的灰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急促而艰难的嗬嗬声,胸口微弱地起伏,仿佛随时会停止。更糟糕的是,右背重创的伤口,在简陋环境下不可避免地发炎了。高热如同无形的火焰,在他体内肆虐,体温计上的数字早已冲破40℃的警戒线,滚烫的皮肤下,脉搏却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呃…咳咳…” 昏迷中的他发出痛苦的呓语,眉头紧锁,身体在滚烫与寒冷的交替中无意识地颤抖。
伊万脸色铁青,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他手里拿着从安全屋应急药箱里翻找出来的凝血剂和强效广谱消炎药,针尖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寒光。没有专业医疗设备,没有医生,他只能硬着头皮,凭借战场急救的经验,摸索着找到星澜手臂上还算清晰的静脉。
“别死了!” 伊万低声说,更像是说给自己听。他稳住手,将针尖刺入皮肤,缓慢推入冰凉的药液。昏迷中的星澜似乎感受到了刺痛,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的痛哼。
药物注入后,伊万迅速拔针按压。他不敢滥用药,担心与星澜体内可能残留的未知毒素或他特殊的基因产生冲突。只能一遍遍用冰冷的湿毛巾擦拭,试图物理降温。
然而,高烧如同熔炉,将星澜的意识彻底拖入了光怪陆离、充满痛苦的地狱。
破碎的噩梦片段如同锋利的玻璃碎片,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
* 阴暗的房间,母亲压抑而痛苦的喘息与男人粗重的呼吸交织。
* 塞拉斯·凯恩那张冷酷扭曲的脸在眼前放大,唾沫横飞地咒骂:“□□之子!杂种!废物!”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
* 冰冷的实验室,无影灯刺眼的光,针管刺入脊椎的剧痛,基因被强行撕裂重组的非人折磨…
* 然后,画面陡然一转!一股不可思议的、令人安心的暖意包裹了他。他仿佛被一个熟悉而温暖的怀抱轻轻拥住,那怀抱并不宽厚,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和难以言喻的安全感。一只温暖的手,带着令人心颤的温柔,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一个他魂牵梦萦的声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在他耳边低语:“没事了…没事了…一会就好了……遇安…”
**遇安?!**
这个名字如同最尖锐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所有混乱的梦境!星澜的意识在滚烫的混沌中发出一声无声的嘶吼!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凉和自嘲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在幻境里给予他唯一慰藉的人,呼唤的却是另一个名字?!那个被他亲手“创造”出来、最初只是为了接近她的影子?!**
这极致的讽刺和痛苦,如同钥匙,猛地撬开了他记忆深处最隐秘、也最柔软的一扇门——
那是在他被塞拉斯“认回”家族不久,像一件被发现的、尚有利用价值的垃圾。塞拉斯看到了他在基因学和神经化学方面展现的惊人天赋,救视他为工具。为了彻底掌控和削弱他,塞拉斯剥夺了他接受正统继承人教育的权利,将他粗暴地塞进一个秘密的、只为研究“长生剂”和基因嵌合技术而存在的私人科研机构。
冰冷的实验室,枯燥的数据,永无止境的人体实验…这就是他全部的世界。然而,在他灵魂深处,名为“向往”与“逆反”的火种,并未熄灭。他渴望力量,渴望知识,渴望了解那个属于军事、政治、战略的世界。他渴望…成为能光明正大的人,而不是一个被人利用的傀儡。
于是,“穆野”诞生了。
这是他精心打造的第一个“壳子”。一个虚构的、来自偏远星系的狼族混血少年。他利用自己对基因表达的模糊理解和科研机构的资源,结合狼族强韧的基因片段,在虚拟数据库里构建了“穆野”的完整身份、体貌特征(高大、强壮、银灰色毛发、琥珀色竖瞳)、甚至成长轨迹。他需要这个身份去接触被塞拉斯严密封锁的领域——帝国的军事教育体系。
他成功了。通过一系列复杂的数据入侵和身份伪造,“穆野”这个名字,带着伪造的优异成绩和“优良”的基因检测报告,成功获得了进入帝国一所顶尖预备军校的资格。
然而一切并不像他想的那么美好,
那天,他遇见了林颂禾,也是那天……他掉进了自己编织的……心网。
冰冷的金属刀柄,紧贴着掌心汗湿的皮肤。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像在催促着它贴向更致命的目标——那两个堵在他面前,唾沫横飞、面目扭曲的人类学员的脖颈。
军校训练场角落的阴影里,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刚结束一场耗尽全力的格斗,他赢了,但代价是身上每一块骨头都在尖叫,喉咙里翻涌着铁锈味。这具由憎恨与执念强行撑起的、高大壮硕的狼族少年“壳子”,此刻沉重得如同灌铅的囚笼。壳子之下,那个曾被无数次唾弃为“废物”、“杂种”的羸弱本体,正因剧烈的消耗和屈辱而疯狂颤抖,几乎要冲破这层强硬的伪装。
林将军推行的那项饱受争议的“兽人就学试点”,是他唯一能踏入这所人类精英军校的门票,也是他试图彻底埋葬那个弱小过去的唯一途径。然而,这扇门,却将他暴露在更密集的恶意之下。
“穆野?垃圾名字!呸!肮脏的畜生!滚回你的兽栏去!”
“靠着林将军的施舍才能进来,真以为自己是盘菜了?看你那副半死不活的贱种样!”
“怪物就该待在怪物堆里!污染空气!”
每一个字,都和他胸腔里回荡的另一个声音重叠——那个冰冷、刻薄、带着至高无上审判意味的声音,来自他那高高在上的“祖父”:
**“一个□□之子,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
憎恨像黑色的原油,瞬间淹没了肺腑。精心构筑的强悍外壳寸寸龟裂,露出底下那个因屈辱和**对自身羸弱本体深入骨髓的厌恶**而疯狂颤抖的内核。眼前两张喋喋不休的嘴脸,和记忆中祖父那张冷酷的脸庞扭曲、融合,变成世上最令人作呕的图案。杀了他们,是不是就能连同那个让他无比憎恶的、虚弱的“自己”也一并抹去?
*杀了他们。*
一个声音在脑海深处嘶吼,冰冷而清晰。
*只需要轻轻一抹……像切割训练用的硅胶体。战术刀锋掠过颈动脉,温热的液体喷涌……然后,世界就安静了。永远安静了。这些恼人的、永不闭上的嘴,连同这具让我恶心的壳子下面那个废物,就都永远消失了……*
这个念头如同藤蔓,缠绕着杀意疯长。是的,全都结束吧。让这个充满恶意、腐朽肮脏的世界,连同他这个“污秽”的存在,一起归于彻底的、干净的虚无。他指尖微动,刀柄在掌心旋转,寻找着最佳的发力角度。肌肉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目标锁定了眼前聒噪的咽喉。这具强壮躯壳此刻爆发的力量,只为了彻底的毁灭。
黑暗的深渊就在脚下,他只需往前轻轻一步……
就在这千钧一发、理智之弦即将彻底崩断的瞬间——
**歘!歘!**
两道凌厉的风声破空而至,快得如同幻觉!紧接着是两声沉闷的撞击和痛苦的闷哼。
堵在他面前的那两个身影,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毫无预兆地向两侧倒飞出去,狼狈地摔在几米开外的硬地上,捂着胸口痛苦蜷缩,瞬间失声。
他瞳孔骤然收缩,蓄势待发的杀意被这突如其来的外力强行打断。战术刀锋悬停在半途,带着不甘的嗡鸣。
逆着训练场顶灯刺眼的光线,一个短发、纤细却异常挺拔的身影,如同劈开阴霾的利剑,稳稳落在他面前的地面上。来人穿着和他一样的学员制服,动作干净利落得不可思议。
是林颂禾。那位天真到近乎愚蠢、满口“平等”、“和平”、**力排众议推行了这该死的试点**的林将军的女儿。
她甚至没多看地上那两个呻吟的家伙一眼,目光锐利,扫过四周惊愕或幸灾乐祸的围观者,清冷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清晰地回荡在训练场角落:
“你们真有本事,就在下次格斗场上堂堂正正地击败他。用这种下作手段挤兑、辱骂,只会显得你们自己——丑陋至极!”
说完,她倏地转过身,目光直直地看向他。
那双眼睛,明亮、清澈,没有预想中的怜悯,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反而像沉静的湖、映照出他此刻狼狈不堪、濒临失控的模样——映照出他这具强悍外壳下,几乎要溢出来的毁灭欲和深藏的脆弱。
然后,她做了一个极其自然的动作——她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僵硬的肩膀。
“啪。”
那一瞬间的触碰,对他而言却像滚烫的烙铁!他猛地一颤,肌肉瞬间绷紧如岩石,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暴起挥开那只手!被冒犯的怒意和长期压抑的本能防御几乎冲破喉咙:“你……滚开!少多管闲……”
然而,“闲事”二字尚未出口,林颂禾的目光更深地望进他的眼底。那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精心构筑的“狼族”外壳,穿透了汹涌的杀意,*直抵他灵魂深处那个蜷缩在黑暗角落、伤痕累累、无比痛苦的孩子。
她嘴唇微启,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别冲动。”**
紧接着,又是两个字,像两块沉重的磐石,砸在他摇摇欲坠的心防上:
**“不值得。”**
“别冲动……不值得。”
这六个字,如同九天惊雷,毫无预兆地劈开了他脑中翻腾的、粘稠如血的黑暗!
她……看出来了?她看出了他刚才想杀人,但她不是来指责他,不是来施舍廉价的同情,也不是为了维护她父亲那脆弱的“试点”?她是在……阻止他走向深渊?
巨大的震撼如同电流窜过四肢百骸,让他几乎站立不稳。胸腔里那颗被憎恨和绝望冻僵的心脏,仿佛被这举重若轻的六个字猛地锤击了一下,开始剧烈地、不受控制地起伏、搏动,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灼热感。所有的杀意、所有的自毁冲动,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敌人”阵营的清醒所冻结、瓦解。她看穿了他的伪装,却没有鄙夷,而是阻止他沉沦?
他死死地盯着林颂禾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丝虚伪或算计,却只看到一片坦荡的、近乎固执的澄澈。那澄澈像一面冰冷的镜子,让他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此刻的狰狞与疯狂。
喉咙发紧,所有准备好的恶言恶语都堵在了那里。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猛地收回视线,紧绷着下颌,僵硬地转过身,像一头受伤后急于逃离的野兽,一步一步,沉默地走进了训练场更深、更暗的阴影里。留下身后一片狼藉,和那个站在原地、目光复杂地追随着他高大却透出无尽孤绝背影的少女。
战术刀冰冷的锋刃,在掌心中无声地滑回刀鞘,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淹没在他沉重而略显踉跄的脚步声里。
***
**后来……**
后来,那个叫林颂禾的身影,开始以一种近乎“巧合”的频率,出现在他视线的边缘。
有时是在食堂喧闹的角落,一瓶温热的牛奶会被无声地推到他面前;有时是在体能训练结束、这具强壮的“壳子”也感到透支的疲惫归途,一支高能量的营养棒会突兀地塞进他汗湿的手心。
每一次,他都该拒绝。每一次,那冰冷警惕的本能都在叫嚣着推开、远离这份“来自人类阵营的试探”,远离这个看穿了他双重脆弱的少女。
可是,鬼使神差地……
他一次也没有拒绝。
只是沉默地接过,然后更快地走开。只是那剧烈起伏的胸腔,似乎总会在那一刻,再次清晰地感受到那六个字带来的、带着灼痛感的余震,仿佛在提醒他:无论外壳多么坚硬,内里多么混乱,那一刻被看穿又被阻止的震撼,是真实的。
那瓶牛奶的温度,那支能量棒的触感,像细小的、顽固的藤蔓,开始悄然缠绕他冰封的世界,试图撬开一丝缝隙,透进一点他几乎遗忘的、与憎恶和伪装无关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