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天空中挂满璀璨繁星,却没有月亮。苏挽尘看到他们坐在一处砖瓦屋顶上,半倚在屋上,兴许是在欣赏这片天。
苏挽尘看出来,这是在烟云十六州。
这里是山腰处,向下望能看见底下星星点点的长明灯。周围房屋稀疏,大概是在某处院落顶上。
他记得自己和江夜怜也这么干过,结果就是他被白卉从屋顶上揪下来,并被罚抄了七日经书。
此时的二人闲倚在屋顶上,手臂作枕,赏这美好夜色。
苏士渡忽开口道:“你说,如果马上就要死了,那这死前最后一件事,你会做什么?”
江御川转头望了望他,笑道:“什么死啊活的,想这些干什么?”
苏士渡转过身道:“我是说如果,如果呢。”
江御川道思索了片刻,他微起唇瓣,却是欲言又止,最后道:“不知道,没经历过的事,谁知道到时会怎么样呢。”
苏士渡对他这个答案显然有些不满,追问道:“那你刚才不说话的时候,在想什么?”
江御川也只是笑了笑,却没有答话:“等我哪天快死了,再告诉你啊。”
二人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头顶时隐时现的月亮,和流动的浮云。
时光在静谧的时光中流过,转眼月沉星落。
“烟云十六州的夜晚,好美。” 苏士渡饮了一口竹叶青,“我们家那里,到晚上就是黑漆漆的一片,出去还得打灯笼。”
“烟云十六州也不过是多了几盏灯,山间树木众多,春天看着百花齐放,夏日有些流萤而已。”江御川顿了顿,“你若是去看夜晚的云初城,那才叫一个灯火通明,满目绚烂。”
“哎。”苏士渡叹了口气,“人家可是修真界第一大门派,哪是别的门派轻易能比得上的。光是那门下的人数就压了别的门派一头。”
此时,夏夜,天气也甚热,苏士渡摇着一把蒲扇,模仿出一副老人家的口气,语重心长地对江御川道:“要想超越云初城,还得靠你们年轻人呀。论起修真界,当今五大家族,齐江秦苏白,云初城排第一,烟云十六州当得第二。咳咳,年轻人,发扬烟云十六州的使命就靠你啦。咳咳”
“你倒学的还挺像。”这一番话把江御川给逗笑了,“什么靠你们年轻人,你自己不也是吗,玄夜冥的势力也是很大啊。”
“不不不。”苏士渡连连摇手,“玄夜冥争个修真界前几没问题,但这第一肯定是当不成。”
“怎么你这就知道了?”江御川觉得有些好笑地问道。
“假如这是烟云十六州的弟子”苏士渡伸出双手的十根手指比划着,说到这儿,他弯下了九根手指,“玄夜冥的弟子连这一成都不到。”
江御川呷了一口竹叶青,“想拜入苏家的不知道有多少,都说想修仙,首选玄夜冥。但耐不住你们玄夜冥门槛这么高呀。”
苏士渡解释道:“我们那儿是修的阴力,和你们阳力的修法完全不同,这么说吧,就是需要靠天赋,虽然修习起来容易,进步又快,但很多人根本无法承受。”
“为何?”江御川问道。
“简单来说,就是可能会死。”苏士渡道。
江御川惊讶地望向他:“这么严重吗。”
苏士渡手臂垫在脑袋下面,望着满天繁星。
“并没有,一下就死的也是很少见了。但是很多人身体无法承受阴力,强行修习会减损阳寿。”
苏士渡顿了顿,眸中的光似乎暗了暗,继续说道:“不过,相比这些,阴力对一个人的心性造成的影响才是最可怕的,长期使用阴力,会放大人的负面情绪,让人变得偏激,很可能间接造成修习者变得疯狂、凶残……喂,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但不代表所有人都控制不了好吗,所以说需要天赋。我,作为苏家直系血脉,当然是控制得最好的,好吗?”
“好啊,当然好。”江御川望着苏士渡直勾勾地望着他的双眼,失笑道。
苏士渡看着江御川好似在质疑他的目光,颇有些恼怒,他猛然一下凑近到江御川脸前,一字一顿地说道:“区区阴力,还不是手拿把掐,我是不可能被影响的!”
“好,知道了。”江御川有些无奈地笑道。
呼出的气体如一阵清风,吹过苏士渡的鼻尖,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凑得过于近了。
苏士渡不知为何有些尴尬地后退了半步,脚下的瓦片却因连绵的雨而被侵蚀,变得不再牢固。
他脚底一滑,发出一声惨叫:“啊——”
接着连人带瓦地摔了下去:“救命啊!”
江御川几乎是下意识地一跃上前,抓住摇摇欲坠的苏士渡,可谁知,这瓦片是极不牢固,在惯性的作用下,江御川整个人都被苏士渡拽了下去。
两个人摔作一团,四脚朝天。
“哎呀呀,痛死我了。”苏士渡揉着酸痛的胳膊站起来,龇牙咧嘴道,“这也太滑了吧。”
苏士渡正要继续抱怨,谁知,刚一抬头就看见一个板着张古板的脸、不苟言笑的男人,站在他面前,直勾勾地盯着他们,他连忙哈哈道:“是江叔叔呀。”
“这么晚了,在这里做什么?”江御川的父亲冷冰冰地道,眉头上拧起的皱纹仿佛要蹙进肉里去。
见到父亲,江御川举止也变得局促了许多。
“是…我…不小心摔了一跤。”
江御川的父亲是个老古板,要是知道江御川这么晚还在贪玩,定然要罚他。
苏士渡自然清楚这一点,连忙为他解释道:“江叔叔,是我贪玩摔下来,正好撞到他了。”
“哦。”江父冷冰冰地看了苏士渡一眼,接着又把目光转移到了江御川身上,“贪玩丧志,道心如此不稳,这就是你修行的成果吗?明日辰时,到定心祠坐帖板。”
说罢,他顿了顿又撂下一句:“即刻回你们该待的地方去。”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开。
苏士渡望着他的背影,吐了吐舌头。
然后又贴到江御川身边问道:“坐帖板是什么东西啊?难不难?”
“不难,一种修行方式而已。”江御川道。
听着江御川轻松的口气,苏士渡终于放下心来。
“那就好,那就好,你父亲怎么这么吓人,我还以为,你父亲要把你扎成串儿呢。”
“……”江御川有些麻木地笑了笑,“那倒不至于。”
苏士渡道转头又有些不平起来,“烟云十六州规矩也太多了,还不如在玄夜冥,想干什么干什么。”
江御川轻叹着笑道:“烟云十六州人这么多,没有点规矩怎么能管束住这么多人呢。好啦,我们也赶紧回去吧,别再惹着我爹了。”
然而等到第二日辰时,苏士渡就傻了眼。
定心祠里,一面尽是密密麻麻的针的灵板摆在江御川面前。
苏士渡目瞪口呆地看着江御川:“你要坐这个?”
这看着还不如被他父亲扎成串儿。
江御川很平静地点了点头,好像毫不诧异的样子,并且还问他:“你要试试吗?对于稳固道心、平定精神很有作用。”
……
苏士渡内心道:真的不会被扎成筛子吗?
然后他更加目瞪口呆地看着江御川心平气和地盘腿坐上去,然后稳稳当当地开始打坐。
一旁的女修看着苏士渡乡下人进城似的表情,没忍住笑出了声,向他介绍道:“这种灵具帖板是扎不死人的,只要能够道心平稳、心无旁骛,就能把力量分摊到每一块地方,坐在上面就不会有感觉。”
苏士渡依旧感到不可思议。
边上的女修继续笑嘻嘻地悄声对他说道:“而且啊,只要坐在上面,你心中所想的一切,都会被这灵具上的术法呈现出来,可尴尬了,所以一定要做到心无二物。当然啦,其实这根本没人能做到。”
她说着捂嘴笑着指了指不远处的江御川:“除了师兄和宗主那个老古董。”
苏士渡感到更加不可思议,一边又感到庆幸,要不是因为他不是烟云十六州弟子,江宗主没理由罚他,恐怕他现在已经坐在这吓人的帖板上,坐立难安了。
眼见着,江御川坐在上面,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气息均匀地呼吸吐纳。
苏士渡看着他镇定自若、气定神闲的样子,不由地又觉得十分有趣。
他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围着江御川转前转后,问道:“你坐这上面,什么感觉?”
江御川望着他许久才道:“没有感觉。”
“哇,这么厉害。”苏士渡发自内心地赞赏道。
他想起方才那女修所说的话,愈发觉得敬佩起来。
江御川地心里,又会在想些什么呢?
不过他转念一想又觉得无聊起来,江御川定力这么好的人,怎么可能会被人干扰到。
只见江御川面无表情地坐在高台上的帖板上,苏士渡坐在他面前,却比他低了一头,一手支颐,一手百无聊赖地在地上画着圈圈。
“唔—”
“额—”
“欸—”
灵具上冒出几个不知含义的语气词。
苏士渡反应过来,原来这就是方才那女修所说的“江御川内心所想”。
只是他控制力极好,还没等苏士渡听清便被他自己掐断在意识里。
苏士渡睁大眼,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忽忍不住地想要逗弄一下江御川。
他笑吟吟地仰起头凑到江御川面前,几乎是与他鼻尖对着鼻尖,他看着依旧面无表情地江御川笑道:“怎么,你心乱了?”
江御川放空地瞳仁还是微微地颤动了一下,一股曾经从未感受到过的刺痛从盘坐的胫股间传来。
苏士渡见他没什么反应,更加不依不饶起来,他勾唇笑道:“是因为我吗?”
江御川胸中猛然战栗了一下。
苏士渡望着坐在高高的帖板上的江御川,只见他微垂下头,骤然对上苏士渡的眼睛。
苏士渡听见一个声音说:“阿渡,……”
然后猛然被硬生生地掐断,江御川猛地咳嗽起来,却转眼又被他强行忍住。
鲜血从那帖板上的针尖上淌下,好像惩戒他的道心不稳。
苏士渡一下呆住了,他没想到江御川竟真的会被他打扰到。
他看着一旁的江父阴晴不定地表情,也不敢再说什么,只能有些怔愣地望着他。
江父脸色发青,冷冰冰地向江御川道:“你今日是怎么一回事,平日里有人在边上捣乱,也不见你被打扰。”
江御川一声不吭,脸上的表情十分平淡,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一直到他从帖板上下来,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却也没再旁生枝节。
江父望着帖板上留下的斑斑血迹,神色复杂。
苏士渡这才凑到他身边,关心地问道:“你还好吗?”
“嗯。”江御川神色有些淡漠。
苏士渡歪过头,想看清他的表情,然后忖度着道:“你是不是生气了?”
方才的刺痛依旧停留在江御川身上,他脸上的表情却缓和下来:“没有……”
然而还没等他说完,苏士渡便从背后搂住他的腰,整个人贴在他的脊背上。
江御川蓦地身体一僵。
苏士渡贴在他身后,撒娇一般地说道:“我错了,你别生气了嘛。”
江御川回过身,苏士渡却依然死活赖在他身上,他只好无奈地笑了笑,伸手轻搂住苏士的肩,又摸了摸他的头:“你这孩子。”
苏士渡见他面色如常,便笑着放开他,颇有些好奇的问道:“你刚刚想我的时候,在想什么?”
江御川道:“想你这家伙真是害人不浅。”
苏士渡凑近他道:“那你是在怪我吗?”
“倒也没有。”江御川叹了口气,实话实说道,“我每次坐帖板,都有人在旁边故意捣乱。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心神不宁。”
“哇,大名鼎鼎地江家少主也有被扰得心神不宁的一天。”苏士渡在他旁边笑道,“居然是因为我吗?”
江御川只是温和地笑了笑:“是啊,都怪你。”
苏挽尘觉得此刻地江御川和他印象中的江御川很不相同。
此时的江御川看着还是很亲切的。
而在他印象中的师父,几乎没有什么自己情绪,他没见到江御川笑过,也没有见过他生气的样子,他就仿佛一潭枯井中的死水一般,古井无波,对什么事都很淡漠。
而此时的苏士渡,也和那个传闻中十恶不赦的魔鬼相去甚远。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