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宫里头派人来报,说是皇宫进了刺客,请大人速去救驾。”
内容紧急,禀告的人声音响亮,语调却不紧不慢,仿佛皇帝真被刺杀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口中的大人更是头也没抬,在书案前认真抄写完《地藏菩萨本愿经》的最后几个字,放下茶晶龙纹笔,小心晾干着墨痕。
“知道了。”那位大人起身,拿起桌案另一端的竹篮,将近些天抄的经与里面的香烛纸钱放在一起。
只一句知道了,没半点后续章程。
去不去救驾,带多少人去救驾,是救驾还是直接斩了皇帝让江山易主,这些都没个答案。
于是禀报之人贺炜只默默低头跪在原地,等候着下一步吩咐。
桌上经书的最后一笔也干了,关山越拿起来吹了吹,抬眼看见面前这人还跪着,他轻轻一笑:“来求援的人走了吗?”
跪地之人摇摇头:“冯公公正在门外等着大人。”
关山越叹了一声,又笑了:“也是。哄骗我进宫自投罗网的首功,没几个人舍得让给别人。”
生死关头,他还有心情摆弄那些丧葬品,检查过竹篮里没有少拿的东西,便将竹篮挽在臂弯,率先走出书房。
贺炜麻溜从地上爬起来为顶头上司开门,又折回书房抱了外袍,低头跟在关山越身后。
夜晚寂静,月华如练,唯有秋日落叶瑟瑟之声。
行至中途,关山越头也没回,道:“去取一坛九酝春酒来。”
贺炜挥挥手,黑暗中房顶上便有一人迅速离去,精准完成主人命令。
不多时,酒到了,贺炜捧着坛子,眼看就要抵达竹园这个禁行之地,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再提一句:“大人,冯公公还在门口等。”
甚至不在会客厅,而是关府门口。
仲秋的晚上并不暖和,冯公公当差又不能穿得臃肿,此刻正在门外喝了好一阵西北风。
冯公公乃是当今御前第一红人,关山越如此下他面子,贺炜估摸着今夜这个驾他们大人应该不会去救了。
说不准还会带兵直接杀进皇宫,换宗亲里其他姓文的来做皇帝。
“让他等。”关山越语气平淡,接过贺炜手里的酒,“又想领功,又不想受罪,哪有这么好的事?”
说完便转身去往竹园,留贺炜原地待命。
竹园——那是关山越明令禁止任何人踏足的地方。
贺炜抱着关山越的外袍愣在原地,琢磨着对方刚才那一句“领功”。
意思是,这一场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鸿门宴,他们家统领准备去了?
关山越不清楚他心中嘀咕的弯弯绕绕,一手抱酒一手挽着篮子,在林子里转了几圈,最终停在一块木碑前。
那木头上刻着几个大字:文柳安眠处。
与周遭青翠常青竹自成墓志铭:文柳安眠处,韧竹常青时。
若是有人瞧见此处,必然大骇大惊失声尖叫——文柳,正是先帝名讳。
立碑之人竟敢如此冒犯!?
然而来此地的不是旁人,正是先帝的老相好,御林军统领关山越。
别说先帝名讳,就算先帝本人他都是亵渎过的,遑论他曾经还有过将先帝遗体偷出来的大不敬想法,如今只是立一块不痛不痒的碑已是格外收敛了。
看得出此地关山越很熟,他豪迈地席地而坐,掏出火折子将香烛一一点燃,斟了两杯御酒九酝春与阴间之人对饮。
酒过三巡,他伸手在篮子里拨了拨,将近一年抄的经书借着香烛的火苗点燃,橙红的亮光跃动,照亮他一把一把往火堆撒纸钱的动作。
凉风里坐了一柱香的时间,间或有风将带着火星尚未燃尽的纸钱经书卷起,又打着旋儿落下,无论这点火光往哪飘,都不能让这位统领大人挪动半分。
带来的那一坛酒,他喝一杯便帮对方往地上敬一杯,就这么一杯又一杯凉酒下肚,从喉间冷至心头,很快又不安地灼烧起来。
一坛子御酒简单糟蹋完,关山越将两只白玉杯并排放在木碑之前,告状似的呢喃:“现在龙椅上坐着的是宁亲王的儿子,你之前夸过长得讨喜那个。
“他今晚在宫里设了埋伏,还让我带兵去救驾,就是想给我安一个谋反的罪名。”
关山越手肘搭在膝盖上,抬手揉了揉额头,声音黏糊:“你侄子欺负我,你也不管管。”
一人一碑对立,等关山越借酒劲撒够了泼,才收敛了那副可怜兮兮的嘴脸。
他又将火折子点燃,凑近那块木头刻的碑自夸,“多亏我聪明,当初做了木头碑,不然还不好销毁。”
火焰爬上文柳的名字,掩盖了这座竹林里曾贡过的人。
这酒后劲大,关山越摇摇晃晃走出去扶着拱门,贺炜赶紧迎上去,将外袍给这面色苍白的冰块穿上。
“行了。”关山越拂开他的手,自己随便扯了扯衣襟,“都快死的人了,还穿这么讲究做什么?”
口无遮拦地说完自己要死,还不忘让贺炜把竹园毁掉,他指了指身后,“找两个人将里面一把火点了,什么也不必留。”
贺炜拱手应声之际,关山越已然顺着廊下缓步行走,七拐八绕到了兵器库。
也没什么可挑的,新帝都搭好了台子只等他这条命,如果关山越不准备带兵不准备反,就算他今日将数十种武器全带上都没用。
挑了一把当初先帝御赐之剑挂在腰间,关山越又慢慢挪回湖边亭子吹夜风去了。
可能因为即将毙命,今夜的关山越格外有雅兴,像是要将之前没仔细看看的日月山川在脑海里铭刻个遍。
不一会儿,贺炜办完事顺着暗卫指引找到关山越身边。
看对方借着月光赏湖的惬意表现,配上刚刚付之一炬的竹园,贺炜肯定统领大人今夜绝对会去宣武门一探究竟。
而自己是副将,同生共死义不容辞。
可能是死亡在即压倒了尊卑观念,贺炜难得以下犯上一句:“其实小皇帝的举动也不是不能理解。”
小皇帝?
关山越轻笑一声,看来不适应新帝的不止自己一个人,原来贺炜也将先帝与新帝区分得清清楚楚。
他笑着问:“他可是想要我的命,你也能理解?”
“那可太能理解了。”这大老粗一摆手,替关山越细数新帝的委屈。
“您抄经时手里的笔上面刻着龙纹,您最喜欢的九酝春酒是御酒,架子上放得快发霉的茶叶是贡品,卧房里放的夜明珠更是罕见之宝,别提您腰间现在挂着下可斩奸臣上可训皇帝的尚方宝剑。”
数到中途贺炜不禁为他们家大人叹一口气,感慨道:“这些东西加在一起,新帝登基后您还活了三年,真是稀罕事。”
关山越蛮不讲理:“先帝在时我府上就是这样,怎么没见先帝想杀我?”
“……”
说实话,贺炜也不知道先帝怎么就那么好脾气,卧榻之侧也能生生给关山越分出半块。
关山越越想越不服气:“新帝登基本就是我一手扶上位的,现在娶了丞相的女儿,卸磨杀驴的事干得倒是顺手。”
“何况……”关山越声音渐低,“何况我能活到现在,靠的可不是新帝被狗啃得烂糟的良心。”
他转头看着贺炜,抖落出一个大秘密:“先帝的虎符在我这里。”
“……?”贺炜脸都木了。
原本他的关注点在卸磨杀驴上,没等他逞两句老上司终于承认自己是驴的口舌之快,骤然得知了这么一个惊天的消息。
反应过来后贺炜简直抓狂:“大人!!你都有虎符了还去皇宫送死,直接杀进去!就说奉先帝遗命拨乱反正啊大人!!!”
“打打杀杀不好。”关山越在椅背上支着头,漫不经心丢出一句又一句惊天之语,“何况我早该给先帝殉葬的。”
贺炜表情奇异,想劝又不知道从何劝起。
关山越坚持要把江山留给文家人不肯篡位,而有能力的文家小辈早已被新帝杀了个七七八八,江山继承人根本没得选。
何况刺杀先帝的凶手早已被关山越凌迟,用来怀念先帝的竹林也在刚刚被烧毁,贺炜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让他上司留恋的。
果不其然,关山越又说:“这新帝能想出救驾的由头骗我进宫,只待杀了我,再扣上些反叛的罪名,便能重新掌权。
“还知道用计迂回,可见新帝长了一点脑子,不算蠢得太过火。”
等他真正带兵救驾,届时必然有来无回,怕是尸体还没凉便能传出关山越带人逼宫的消息,死无对证,谁又能知道他是收到皇帝传召前去捉拿刺客救驾的。
新帝只需躺在龙床上就解决了一位心腹大患,可谓坐享其成。
“他现在娶的那位丞相女也是个聪慧的,有此贤后,想必江山不会败在他手里。”
关山越一句又一句分析,最后愉快地得出结论:“我的任务完成了。”
“???”贺炜摸不着头脑,“大人,谁给你下达的任务?”
先帝在时关山越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先帝驾崩后,那一人也没了,关山越算是万万人之上,再没人能制住他。
此时关山越猛然说出一句任务,着实让人想不明白。
“没人啊,我自己制定的任务。”
“当初若非我护卫不力,先帝也不会中箭身亡,他既身死,他那一份责任便是我的责任,那时候起我就立下两个目标。”
关山越掰着手指头细数:“一个是我的,为先帝报仇,这个任务早已经完成;一个是先帝的,让江山后继有人,不能在百年之内败落,等我今夜身死,第二个任务便也算完成了。”
贺炜听得面色有异,而关山越浑然不觉,甚至还愉快地聊起自己的死法:“你说新帝会不会因为我武功高强而选择用箭射杀我?”
“……”上司问话,尽管问题不怎么正常,贺炜还是艰难回答,“会吧。”
关山越嘴角那抹笑意顿时直达眼底:“那挺好啊,和先帝一种死法,甜甜蜜蜜。”
贺炜:“……”
更漏滴滴答答,月亮愈发西沉。
再不露面,门口的冯公公大概快要急哭了吧?
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关山越拢着外袍起身,浑身透着卸下重担的轻松。
扫了一眼跟在自己身边的贺炜,他脚步顿了顿,“你就不必去了。”
“书房里我才用过的那块砚台是中空的,虎符就在里面。你拿着,今后或可保你一命。”
贺炜愣住,张嘴还想说些什么,被关山越一个手势强硬打断。
对方背对着他摇手,潇洒走上一条不打算回头的路。
发丝轻扬衣袂飘飘,关山越面上带笑,孤身佩剑跟在一个太监身后救驾去了。
仔细算来,此人今夜谋财又害命——烧自己的产业,送自己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