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内,血腥气未散。谢池为最后一道伤口系好绷带,动作精准利落。起身时,他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庙门外那片浓稠的黑暗。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熟悉的、带着灼热与暴戾的煞气,并未远离。它像一头被无形锁链拴住的困兽,在百米外的林间焦灼地徘徊,带着压抑的怒火与某种难以言说的挣扎。
谢池沉默片刻,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张特制的传讯符。指尖灵力微吐,符纸无风自燃,化作一缕几乎看不见的青色烟丝,悄无声息地飘向门外,径直没入黑暗。符文中只蕴含着一道简短的神念:
「明日午时,枯骨林见。」
青烟消散的刹那,远处黑暗中立刻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像是树枝被硬生生捏断的脆响。那声音里混杂着惊怒与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
谢池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弧度极小,转瞬即逝,快得如同错觉。他戴上斗笠,背起沉甸甸的药匣,踏出破败的庙门。夜风骤然掀起他素色的衣袂和浅绿色的发丝,发间那支海棠玉簪在惨淡的月光下,流转着温润而固执的光泽,像一句无声的宣战。
翌日,午时,枯骨林。
此地名副其实,嶙峋的怪石如同巨兽骸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腐朽气息。李聿早已抱剑而立,身影在稀疏的枝桠投下的光斑中显得格外孤峭。他紫瞳深处翻涌着不耐与一丝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死死盯着林间那条唯一的小径。
“谢池,你最好别耍我……”他低声自语,带着威胁,却又像是在安抚自己焦躁的神经。
话音未落,一道清瘦挺拔的身影,便踩着精准的时辰,缓步从林荫深处走来。依旧是那身素净的布衣,发髻梳理得一丝不苟,那支玉簪稳稳簪着。然而,他手中竟拎着一个……与这肃杀环境格格不入的朱漆食盒?
李聿瞳孔骤缩,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谢池在他面前三丈处站定,这个距离不远不近,既在安全范围内,又足以让彼此看清对方最细微的表情。他旁若无人地打开食盒盖子,从里面端出一碟点心——金黄油亮,散发着淡淡麦香和茯苓清气的……茯苓饼。
李聿的瞳孔经历了第二次,更为剧烈的地震。这算什么?!
谢池抬眸,目光平静无波,甚至带着点例行公事的询问语气:
“吃吗?”
李聿:“…………”
这算什么?!故人重逢的温情戏码吗?!在这鬼地方野餐?!
谁要跟你吃这个?!
半晌,李聿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带着一种近乎破罐破摔的蛮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你喂我。”
这次轮到谢池微微一怔:“?”
李聿下巴微扬,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魔头架势,试图夺回主动权:“看什么看?老子现在是大魔头!九幽司的渡冥君!大魔头吃饭,难道还要自己动手吗?!”
谢池沉默地看着他,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无奈?
果然,一点没变。
然后,在李聿灼灼的,甚至带着点隐秘期待的目光中,谢池面无表情地拿起一块茯苓饼,手腕一扬——
“啪!”
一声轻响,饼精准地糊在了李聿那张写满了嚣张和别扭的脸上。饼屑沾了他一脸。
谢池语气毫无波澜,甚至带着点吩咐药童般的自然:
“自己擦。”
李聿呆立当场,足足三秒。他抬手,缓慢地抹掉脸上的饼渣,指尖触及皮肤时,能感觉到自己脸颊不正常的升温。一股难以言喻的羞愤和……某种被精准戳中软肋的狼狈感,让他紫瞳危险地眯起,煞气暴涨。
“谢、池。”他嗓音低沉喑哑,每个字都像咬着说出来的,“你是不是觉得……仗着……我就真的不会对你动手?”
谢池平静地收回手,甚至还好整以暇地从食盒底层又取出一块完整的茯苓饼,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小口,细嚼慢咽。然后,他才抬眸,那双浅蓝色的眼睛清冷得像雪山之巅的湖泊,清晰地映出李聿此刻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的影子。
“你会吗?”他轻声反问。
李聿握剑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那沸腾的杀意,像是被一捧无形的冰雪当头浇下,发出“嗤”的声响,徒留一片升起的白雾。
*的!
他在心里恶狠狠地咒骂,却无法否认那个从重逢那一刻就清晰无比的事实——他下不了手。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无论他如何虚张声势,对这个叫谢池的人,他永远都狠不下心。
枯骨林的死寂雾气似乎更浓了,远处传来乌鸦嘶哑不详的啼叫。
李聿忽然嗤笑一声,笑声里带着浓浓的自嘲和一种认命般的烦躁。他大步上前,一把抢过谢池手中的食盒,动作粗鲁得像是在抢夺战利品。
“行啊,谢池,几年不见,长本事了。”他抓起一块饼,泄愤似地塞进嘴里,用力咀嚼,那凶狠的模样不像在吃点心,倒像在撕咬仇敌的血肉,“敢拿饼砸你师兄了?”
谢池看着他,淡淡应了一声:“嗯。”
李聿被这单音节气到,瞪眼:“……‘嗯’就完了?!”
谢池微微歪头,似乎有些不解:“不然?”
李聿被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噎得够呛,憋了半天,才咬牙切齿地挤出两个字:“赔礼!”
谢池从善如流:“怎么赔?”
李聿的紫瞳倏地暗沉下来,像是酝酿着风暴的夜空。他忽然逼近,瞬间拉近的距离让谢池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带着劫炎气息的灼热体温。李聿的呼吸几乎贴着谢池的耳廓,嗓音压得极低,带着某种危险的、蛊惑般的意味,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头已久的问题:
“告诉我……这些年,你有没有想过我?”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谢池垂下的睫毛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如同蝶翼掠过水面。
……果然还是这么自恋。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抬起眼,迎上李聿那双紧盯着他、不肯错过一丝表情变化的眸子,轻声道:
“你猜。”
这两个字,像是一点火星,瞬间点燃了李聿强压下的所有情绪!他猛地收剑,另一只手快如闪电般拽住谢池的衣领,将人抵在身后一棵枯死的老树上!撞击力度不大,却让干枯的树皮簌簌剥落,掉进谢池的发间和衣领。那支玉簪被撞得微微歪斜,簪头的翠榴石在透过枝叶缝隙的阳光下,折射出细碎而刺眼的光芒。
李聿盯着那抹熟悉的光,呼吸猛地一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还戴着…这么多年了……他竟然一直戴着……
谢池任由他拽着,并未挣扎,只是因这突如其来的粗鲁动作微微蹙起了好看的眉,语气带着一丝不满:
“衣服皱了。”
李聿:“……”
这是重点吗?!我们现在在讨论的是你想没想我!是生离死别!是爱恨情仇!
他气得几乎要吐血,可拽着谢池衣领的手,却下意识地松了些力道。甚至,鬼使神差地,他空着的另一只手竟抬起来,有些笨拙地替谢池拂去了落在肩头的枯树皮碎屑。
做完这个动作,李聿自己都愣住了。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脸上闪过一丝狼狈,随即为了掩饰,更加凶狠地板起脸,语气恶劣:
“咳!别以为这样就能蒙混过关!”
“说!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坏我‘九幽司’的事?!”
谢池整理了一下被弄皱的衣领,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事实:
“救人。”
李聿冷笑,试图重新占据道德的(魔头版的)制高点:“那些人都是该死的货色!”
谢池:“嗯。”
李聿简直要抓狂:“……‘嗯’是什么意思?!你是在认同我吗?!”
谢池抬眸看他,眼神清澈见底:“你说他们该死,那他们就该死。”
李聿:“???”
这是敷衍吧?!是最高级别的敷衍吧?!
他正气得额角直跳,却听谢池又不紧不慢地补了一句,语气没有丝毫变化:
“但我还是要救。”
李聿:“……”
……更气了!这简直是在他的怒火上浇油!
“谢池。”李聿逼近,两人鼻尖几乎相触,他嗓音低哑,带着几分不容抗拒的威逼和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蛊惑,“跟我回‘九幽司’。”
他指尖轻轻抚过自己冰冷的剑锋,一丝极细的血线立刻从谢池白皙的脖颈上渗了出来,缓缓滑下。
“否则……”他盯着那抹刺目的红,声音如同恶魔低语,“我就把你救过的那些人,一个一个,全都杀光。”
这是**裸的、毫不掩饰的威胁。
谢池静静地看着他,颈间的刺痛似乎并未让他动容。他忽然问了一个问题,一个让李聿猝不及防的问题:
“为什么?”
李聿一愣,没反应过来:“什么为什么?”
谢池的目光直视着他紫瞳的深处,清晰地问:“为什么非要带我走?”
李聿噎住了,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
……因为想。
因为你是我的。一直都是。
因为……我受不了你不在视线之内……
千言万语在胸口冲撞,却一句也说不出口。那些话太软弱,太不符合他如今“渡冥君”的人设。最终,他只能恶狠狠地瞪了谢池一眼,用一种近乎蛮横的语气来掩盖心虚:
“老子乐意!需要理由吗?!”
谢池看着他这副色厉内荏的样子,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哦。”
李聿:“……”
这反应……也太冷淡了吧?!简直是对我魔头尊严的侮辱!
他正想再做点什么来找回场子,却见谢池忽然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左耳上那枚燃烧火焰形状的玄色耳钉——那是当年李聿亲手炼制,与他送出的海棠玉簪,本是一对。
微凉的指尖触碰到耳廓最敏感的皮肤,李聿浑身猛地一僵,仿佛有一股细微的电流从那接触点窜遍全身,烫得他耳根瞬间漫上血色,连呼吸都漏了一拍。
谢池的指尖一触即分,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像在评价一件物品:
“耳钉旧了,有裂痕。”
说着,他收回手,从随身的药匣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打磨光滑的小木盒,递到李聿面前。
“新的。”
李聿愣愣地接过,下意识地打开盒盖——里面衬着柔软的黑色绒布,上面静静躺着一枚耳钉。主体是色泽纯正的赤玉,被雕琢成更加灵动炽烈的火焰形态,边缘镶嵌着细碎的金色桂榴石,在林间斑驳的阳光下,折射出温暖而璀璨的光芒,与他此刻一身煞气的形象……格格不入。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胀痛、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委屈和巨大的悸动,瞬间淹没了他。他猛地合上盒子,紧紧攥在手里,别扭地转过头,梗着脖子,用嫌弃的语气掩饰翻涌的心绪:
“……丑死了!什么品味!”
谢池闻言,伸出手,语气平淡:“那还我。”
李聿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把盒子紧紧捂在怀里,速度快得惊人:“休想!到了我手里的东西就是我的!”
他像是生怕谢池反悔,一把将小木盒塞进自己衣襟最贴近心口的内袋里。然后,像是为了挽回最后一点颜面,转身就走,步伐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走出几步,又猛地停下,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硬邦邦的话:
“明天午时!还在这里!”
“敢不来……你就死定了!”
谢池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几乎可以说是落荒而逃的、却依旧强撑着嚣张背影,直到他彻底消失在枯骨林的浓雾深处。林中重归死寂,只有风穿过嶙峋怪石的呜咽。
“嗯。”
*
李聿到得极早。
他背靠着一棵虬结的古树,指尖反复摩挲着左耳上那枚崭新的赤玉火焰耳钉。日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桂榴石上跳跃出细碎的金芒,映得他凌厉的侧脸线条似乎也柔和了几分。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一个带着点得意又别扭的念头冒了出来:
算他识相……知道要赔罪。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林间只有风声呜咽。
午时正刻,林外小径空无一人。
李聿蹙了蹙眉,换了个姿势,目光仍紧盯着路口。
未时已过,日头开始偏西。
他嘴角的弧度早已消失,环抱的双臂不自觉地收紧,周身气息渐渐冷凝。
申时将至,夕阳将树影拉得老长。
枯骨林依旧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吸声。
“……”
李聿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阴鸷得能滴出水来。紫瞳中最后一丝期待被翻滚的怒火吞噬。他猛地抬脚,携着雷霆之势狠狠踹在身旁需两人合抱的古树上!
“咔嚓——轰隆!”
巨树应声而断,木屑纷飞,惊起远处一片飞鸟。
“谢、池——!”
他低吼出声,声音嘶哑,带着被戏弄的狂怒。劫炎煞气不受控制地冲天而起,暗红色的火焰将他周身映照得如同地狱修罗,林中残存的鸟兽惊恐地四散奔逃。
敢耍我……
你竟敢耍我!
好……好得很!
三日后,边陲小镇,无名医馆。
谢池正垂眸为一位老妪诊脉,药碾搁在一旁,散发着淡淡的草木清香。小镇午后本该是慵懒而平静的。
突然,街面传来惊恐的尖叫和杂乱的奔跑声!
“是‘九幽司’的煞星!快跑啊——!”
人群如同潮水般退散,瞬间街巷一空。灼热而暴戾的气息如同实质,瞬间笼罩了小小的医馆。
一道熟悉的身影,踏着蒸腾扭曲的空气,裹挟着漫天煞气,一步步走来。李聿一袭玄色暗纹劲装,紫瞳猩红,死死锁住医馆内那个依旧安坐的青衣身影,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抓到你了。” 他声音低沉,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又淬了火。
谢池缓缓放下老妪的手腕,语气平静无波,甚至带着点被打扰的不悦:“病人的脉还没诊完。”
李聿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关我屁事!”
他身影一闪,已至谢池面前,带着玄铁护手的手掌猛地扣住谢池纤细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将人狠狠拽到自己身前。灼热的呼吸喷在谢池额前:
“跟我走。”
“现在、立刻、马上!” 命令的口吻,不容置疑。
谢池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却并未挣扎,只是抬起眼,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那目光太过平静,仿佛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忽然,谢池的视线落在他左耳上,轻声提醒:
“耳钉。”
李聿浑身一僵,扣着谢池手腕的力道不自觉地松了半分。他下意识抬手,摸了摸左耳——那枚赤玉雕琢、金桂榴石点缀的新耳钉,正稳稳地戴在那里,早已取代了旧物。
他看到了……
这个认知让李聿心头莫名一悸。而谢池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极轻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
随即,谢池转向角落里那个吓得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老妪,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清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婆婆,明日这个时辰,您再来。药方不变。”
说完,他竟主动反手握住了李聿那只戴着玄铁护手、布满灼痕的手。掌心温凉的触感让李聿猛地一震。
“走吧。”谢池说,语气自然得像只是要出门采个药。
李聿:“……?”
这么乖?!就这么跟他走了?!
巨大的反差让他一时愣住,狐疑地眯起紫瞳,审视着谢池毫无波澜的脸:
“你耍什么花样?” 他压低声音,充满警惕。
谢池摇了摇头,眼神坦然:“没有。”
李聿心头火起,积压了三日的怒火和委屈瞬间爆发:“那为什么那天不来?!你知道我在枯骨林等了你多久?!”
谢池抬眼看他,答案简单得让人吐血:
“采药。西南三十里外的绝壁上有株五十年生的‘月见幽兰’,花期将过,不得不去。”
李聿:“……”
……就因为这株破草?!他为了采一株破草放了我鸽子?!
他气得牙关紧咬,太阳穴突突直跳,可看着谢池那副“理所应当”的样子,一腔怒火竟不知该往哪里发泄。最终,他恶狠狠地瞪了谢池一眼,像是要挽回最后一点颜面,猛地弯腰,手臂穿过谢池的膝弯,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哼!从今天起,你归我了!” 他宣布,语气霸道专横,抱着人的手臂却收得极紧。
劫炎剑感应主人心意,发出一声清越剑鸣,冲天而起,化作一道暗红流光。
谢池并未挣扎,甚至顺势将头靠在他颈侧,寻了个舒服的位置。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声吹散。
——反正,他也没打算逃。
内容提要我看看后面能不能重新补一下吧(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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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相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