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有两大书坊:新德书坊,问道书坊,分别位于城东和城西。未出阁的女郎为话本作画,到底容易惹来闲言碎语,故而何妙观与宝珠都稍作乔装,才前往书坊商谈。
新德书坊的掌柜态度虽然客气,但言语间对话本中插画并不看重,想要一口价买断。出价亦不算高,二十幅插画,总价不过三两银子。宝珠听闻,小脸立刻垮下来。
“姑姑,这还没宝珠一个月的零用钱多呢。”何宝珠扯着何妙观的衣袖悄声嘟囔。
掌柜听闻,哈哈一笑道:“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那又何苦来做这等费心费力的营生?”
“想凭本事赚些体己钱嘛。”何宝珠撇撇嘴道。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价格终于提到四两银子,但宝珠仍撅着嘴不甚满意。何妙观便提议,不如再去另一家书坊问问看。
问道书坊则采取分成模式。宝珠需要预先垫付雕版费用,但若话本畅销,可得总收益二成。
简而言之,一家低风险低回报,另一家高风险高回报。
何宝珠抉择不下来,苦恼地望着两人:“姑姑,你觉得宝珠该怎么选?”
何妙观自然倾向后者。
扬州一本话本售价约两百文,销量佳者年售可达一千五百本。扣除雕版、纸张、墨料及书坊运营等成本,纯利约有一百八十两白银。按二成分润,便是三十六两,是四两银子的九倍。唯一的问题在于,已购入《人间四月芳菲尽》的读者中,到底有多少人愿意为插画而再次购买。
何妙观把顾虑告诉二人,宝珠便更加游移不定。
“燕郎君,你怎么想?”
“我和妙观想得一样。”燕之郁道,“若是担忧销路,不妨先请扬州的名流雅士购阅,以此造势。名流喜欢的,众人往往趋之若鹜。”
对哦,可以营销!
何妙观立刻赞成道:“宝珠,我们可以给扬州的名门世家都赠阅一册,唔,听说端阳郡主就喜欢看话本,如今她又常常办宴席,若能得她青睐,想必扬州城的闺秀们都会争相购买。”
何宝珠听罢,也觉得有理,当即和问道书坊商签好协议。结束后,宝珠并不急着回府,兴致勃勃地要请二人去醉仙楼好生吃一顿。
雅间内,宝珠在瓷杯内斟满梨汁,举杯向何妙观,笑着道:“宝珠这第一杯,要敬姑姑。多谢姑姑这些时日为宝珠之事奔波劳碌。”说罢,仰头饮尽。
何妙观一边笑,一边也饮了一口杯中梨花酿。
接着,何宝珠又满上一杯,笑道:“这第二杯嘛,要敬燕郎君,不对……”她故意拖长语调,笑盈盈地望向燕之郁,“该敬姑父——”
“宝珠!”何妙观被这改口惊得脸颊飞红,慌忙要去捂她的嘴。可宝珠早有预料,端着杯子跳开一步,一边饮尽一边笑道,“多谢姑父一直陪着姑姑,让姑姑这些时日笑口常开,心情这般好……”
另一边,燕之郁已从容举杯,心安理得地受下“姑父”的称呼,含笑应道:“宝珠小姐言重。能让妙观开怀,是我分内的事。”
何妙观停下追闹宝珠的脚步,转而去轻掐燕之郁的手臂,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燕之郁!你是宝珠姑父吗你就喝……”
燕之郁任由她掐着,唇上还泛着莹润水光,眼中笑意更深:“妙观,这屋里也没其他男人吧。”
三人打打闹闹,一顿饭就吃了一个时辰,直到戌时才回到何府。不料刚到何府门前,正撞上姜氏从金陵回来的马车。
姜氏这些日子不在何府,在金陵督察何宝灵的学业,宝珠因此才得以偷闲。
姜氏看到三人结伴回来,面色沉下去,宝珠原先红润的脸一下变得惨白。
“宝珠,”姜氏平静地看着她,“这是从哪里归来?”
为话本作画的事情,是瞒着何府的其他人的,宝珠不能说。她急中生智道:“阿娘,我们刚从扬州府回来。燕、燕郎君说今日无事,想带我们去扬州府转转……”
虽然何徵大摆宴席时,姜氏还在金陵,但早已从家信中得知燕之郁入官府的事情。她眼风淡淡扫过燕之郁,狐疑道:“哦?宝珠,你阿父在扬州府为官这些年,你也未曾主动要去。怎么他一开口,你便有了兴致?”
何宝珠一时语塞,支吾道:“因、因为燕郎君说府衙中有样极新奇有趣的物事……呃,这个,宝珠不便细说。”
姜氏轻笑一声,道:“哦,什么有趣的东西,阿娘倒听不得。”
若是往日,宝珠这般祸水东引,燕之郁面上不显,心里难免不悦。但此刻,转念一想,宝珠此举多半是为了护着妙观,免得她受牵连,那点不快便消散不少。更何况,想起席间脆生生的“姑父”,他唇角微微上扬,从容道:“二夫人,不过是徐侍郎留在扬州府里的一只翠羽鹦哥而已。”
“侍郎这些日子不在江都,托付郁代为照料一二。郁想着妙观和宝珠或许会觉得新奇,便邀请她们去瞧个热闹。我们酉时方才出的门,喂完鸟便即刻返回,不想正巧遇上二夫人回府。”
姜氏心里忖度,喂鸟也不算什么正经事。但她听何静臣提起过这位徐侍郎,是当今圣人眼前的红人,此次南下巡查江南风土,不少扬州官员都绞尽脑汁想攀附一二,盼着他回京后能在御前美言。但没想到,这个小郎君才多久,就和他混熟成这样。
她今日舟车劳顿,着实疲乏,见三人回来确实也早,衣衫也整齐,便不再深究:“既如此,日后出门需更知分寸。宝珠,随阿娘回房吧。” 说罢,便携着宝珠,转身向内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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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郎君,徐侍郎他真的养鸟啊?”待两人回到东院后,何妙观好奇道。
“妙观,自然是我编的。”
“啊?”何妙观愣道,“可若是二嫂日后得知真相,宝珠岂不是还要挨训……”
燕之郁觉得好笑,转过头问道:“二夫人怎么核实?直接去问人家养不养鸟吗?”
“二嫂可以问二兄呀!若是养鹦哥,那个叫声这么清脆,其他官员肯定也听得到……”
“听不到的。”燕之郁摇头,“侍郎办公的地方和你二兄隔得很远。”
见何妙观还是柳眉微蹙,燕之郁拉拉她的袖子,软声道:“妙观,若你还是不放心,待我回衙署后,便给侍郎送一只鹦哥去,好不好?到时候,他不想养也得养……”
何妙观被他这无赖的说辞逗得想笑,努力绷起脸严肃道:“不许送!万一侍郎不喜禽鸟,燕郎君,你这样不是弄巧成拙,反惹他厌烦。”她顿了顿,神色愈发认真,“况且,若他无心饲养,肯定不会悉心照料。小鸟性命脆弱,不上心照顾的话,很容易便死掉的……”
她想起小时候养过的蓝羽虎皮鹦鹉,羽毛鲜艳,叫声婉转,极通人性,她日日亲手喂养,精心照料了八年,从小学照顾到高中,最终也算寿终正寝。
燕之郁看她提及鸟,神色都柔和下来,连忙顺着她的话道:“侍郎是喜欢鸟的。”
“啊?他亲口跟你说的?”何妙观将信将疑。
“嗯。”燕之郁颔首,“有一日午间歇值时,他亲口说的。”
没想到,何妙观闻言,非但未露喜色,反而蹙紧眉头,问道:“燕之郁,这种重要的事情,你怎么不早说?”
“徐侍郎他无缘无故同你说起喜欢鸟,他自己又没养鸟,这分明是暗示你要投其所好,送上名贵品种以表心意。”何妙观被他蠢得无语,“徐侍郎有没有说喜欢哪种鸟?”
燕之郁一时语塞。
“我猜他肯定只喜欢那些极为稀罕的品类……哎,我就知道徐侍郎不是什么好人!”一瞬间,何妙观忽地想通了许多关节,“他这些时日对你态度冷淡,肯定是因为他暗示你送一只鸟,你却毫无反应,觉得你愚钝不堪,不适合官场,才无意栽培于你……不行,我得去和阿父说一声。”
“妙观……”眼见着何妙观立刻往前院走去,燕之郁连忙跟上去。
“干什么?”何妙观停下脚步。回眸看他,少年一脸无措。
“呃……我想和你一起去找何刺史吧。”燕之郁无奈道。
另一边,何徵刚从外县巡查归来,正与陈寄柔准备歇下,听闻二人急促叩门,只得重新披衣起身,在书房接见二人。
何妙观神色凝重,将近日燕之郁在府衙如何清闲、如何早早便无事归家,以及徐侍郎如何提及喜爱养鸟之事细细道来。何徵听罢,抚须沉吟片刻,亦觉得自家囡囡所言不无道理,转而问道:“小燕郎君,你可还记得侍郎有没有说他喜欢什么鸟。”
燕之郁对养鸟一窍不通,只得硬着头皮道:“侍郎只说他喜欢鹦哥。”
“这倒是不好办。鹦哥品类繁多,品相、产地、鸣声皆大有讲究,哎……”何徵捻着胡须,面露难色,“但依本官往日所见,徐侍郎并非喜好旁敲侧击、暗示索礼的人,他忽然这样,着实令人有些费解……”
燕之郁心里有苦说不出,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我也不清楚。”
何妙观便道:“阿父,他在其他官员面前,自然要维持清正的形象,但在下属面前,或许便是另一番面目。”
燕之郁垂眸,咬着唇,不知该说什么。
“也罢。”何徵思忖良久,终是道,“阿父有一位挚友,是养鸟的行家。明日便请他带你们到鸣翠庄瞧瞧,选个品相上佳、鸣声清越的鹦哥,不论价值,购置一只吧。或许对小燕郎君的前途有益。”
这个榜好毒啊啊啊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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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三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