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程少昀低声说,略微靠近。
好近,她能清楚看到他的皮肤泛着微红,线条优美的脖颈上的血管......
孟雪明前倾,又下意识地后退,突兀地问:“你怎么不是去游泳?”
程少昀轻轻蹙眉,垂眸凝视孟雪明。
“我,不是,我不是想看你游泳。”孟雪明着急忙慌地摆手,生怕他误会。
“嗯,我没有这样想。”程少昀听完她的话,似笑非笑地说。
孟雪明回到房间,把脑袋往枕头上一砸。
她刚刚到底说了些什么啊!
不过,她撒谎了,其实她真的很想看程少昀游泳。
孟雪明时而对自己吝啬,时而对自己大方,在幻想上,她则是从不亏待自己。
她一向有个逻辑清晰的歪理,幻想只存在于她自己的脑海,哪怕幻想的内容害己,也绝不伤人,因此她将幻想视作生活中不可或缺之事。
在幻想中,她也尽可能诚实——比起游泳本身,她更喜欢看的是程少昀从水中出来的样子,他背着光摘下泳镜,额头的水珠流经睫毛,一颗一颗滴向他的脖颈、胸膛。
两天后,孟雪明去K大医院签署医学伦理委员会独立顾问聘请书。
委员会秘书笑眯眯地将纸质的研究方案和K医院独立顾问咨询工作表交给孟雪明,告知她根据顾问管理办法,独立顾问只需要将咨询意见在会前发回主审委员,如参加审查会议,独立顾问仅陈述审查意见,参加讨论,但不参加投票。
走出委员会办公室,孟雪明按下下楼的电梯。
电梯到了一楼,门一开,孟雪明径直往楼外走,却听得旁边一道女声。
“您是上次店里帮忙的客人?”
孟雪明转过身,眼前清瘦的女孩是上次被黑衣男纠缠的店员。
店员看着孟雪明,表情微动,欲言又止,孟雪明问她怎么了。
“您和店长是朋友,您知道她为什么请假吗?”
原来,蒋佳蓝六天以前请假了,这段时间的代理店长是从其他分店抽调而来的,代理店长没有额外加薪,工作量大也就很有些怨气,这几天店里的气氛异常压抑,店员们都盼望蒋佳蓝赶快销假。
店员简单讲完,看了一眼时间,说她赶着去接第二个兼职陪诊的单子,跟孟雪明道别。
孟雪明编辑了一条问候的信息发给蒋佳蓝,过了好几个小时,才收到蒋佳蓝的回复,说一言难尽,下次见面跟她说。
自那次见面后,孟雪明和蒋佳蓝不时会在线上聊个天,偶遇时两人会一起吃点小吃。
没等到见面,蒋佳蓝的电话先打来了。正是午休时间,有位大二的学生到办公室交完资料跟孟雪明闲聊,感叹他家里没有人正视他的理想,他拥有很多,却还是不快乐。
孟雪明走到窗边接电话,学生百无聊赖地拿出手机玩。
蒋佳蓝说她在沥城,她表姐出了一些事,问孟雪明有没有认识的长劳资纠纷的律师。
孟雪明追问了几句,蒋佳蓝一开始尚算平静,说到后面情绪越来越激动,几乎破口大骂表姐工作的工厂。
蒋佳蓝表姐安勤真在沥城一间化工厂工作了七年,两周以前,她查出肺癌,有工友建议她认定职业病向工厂索赔。
谁知,还没等开始走职业病认定的流程,安勤真的病突然恶化,她在车间工作时咳嗽至呼吸困难,工厂以她不适任工作为由,将她开除。
安勤真的母亲在沥城另一间工厂打工,心力交瘁之下也病倒了,父亲早已过世,唯有求助一同长大的蒋佳蓝。
孟雪明想到,蒋佳蓝曾在闲聊中提到她的老家,江城的永平镇。
永平镇近年因地势及气候变化,降水季多发水灾,镇上的人口流失极大,经济发展较难。
讽刺的是,孟雪明在A国留学期间,曾担任一门社会学选修课程做助教,课上一位商学院本科生的老家也是永平镇。
那位学生总是穿得很低调,但课间其他学生议论纷纷,说那学生戴的手表动辄百万。
在一次报告中,那位学生偶然提到自己的家乡在永平镇,父辈多年前曾在永平镇经营一家工厂,后举家搬迁到了华南地区开设工厂。
小组讨论时,孟雪明经过那位学生所在的小组,听到他一面抱怨现在华南地区工价过高,招工困难,生意不好做,一面折起衣袖,露出那块百达翡丽鹦鹉螺。
蒋佳蓝给孟雪明看过她表姐南下打工传来的照片,十五人一间的宿舍、不清不楚的工资条和满是伤痕的手。
孟雪明当时想起那个肥头大耳的学生,他的耳垂极大极厚。
而照片里蒋佳蓝的表姐笑容腼腆,耳垂薄薄小小,如果耳垂的大小真能反映命运,如果她们的命运就是逃离多灾多难的永平镇南下却依旧给同一批人打工,被吸食血肉生命,那命运是多么无耻。
“孟老师,你说我该怎么办啊?我真的不想接手我家的生意,做食品厂没意思透了。”学生见孟雪明接完电话,放下手机,托着两颊,继续跟她闲聊。
旁边的段以清见孟雪明神色不太对劲,说我们要开会了,下次再找老师,学生闻言哦了一声走了。
“段老师,谢谢你。”过了半晌,孟雪明才说。
孟雪明清楚,如若不是段以清当机立断把这位学生请出办公室,她恐怕会控制不住情绪对学生发火。
她知道这位学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但他真的无辜吗?
他的锦衣华服,是否也藏着许多人的血泪?偏偏还要把他的苦恼烦忧摊开大谈特谈。
下班后,孟雪明打给表姐钟珉,简单地把蒋佳蓝的事情告诉她,问有没有合适的律师。
钟珉听完,叹了口气说她马上联系有类似经验的律师,之后回话。
据孟雪明查找到的信息,那间沥城化工厂隶属沥城一家知名化工企业,该公司有极为强势的法务部门,若安勤真的肺癌无法被认定为职业病,后续的维权大概会很艰难。
孟雪明正要阅读《职业性肿瘤诊断标准》,哗!
房间里所有的灯在霎那间全部灭了。
孟雪明把笔电合上放到一旁,打开手机电筒,走到窗边。
小区里只有这一栋全黑,其他楼都没有异常。
她点开物管中心早上发来的通知。
“尊敬的六栋住户您好,因电力设备的维护,拟从晚上8点临时停电至第二天早上六点......”
老天,沥城工厂的资料还没查完,而且她还想修改下明天上课的PPT呢,这下好了,强制下班。
但,住她对门的邻居是典型的工作狂,说不定......
况且,肺癌的事她本来也想问问他的建议。
孟雪明敲601的房门。
601打开门的时候,孟雪明正用手机电筒照在地上,另一只手比出动物形状,见他开门,连忙收回手,也因此错过他眼中闪过的失落。
门内的客厅开着一盏落地灯,程少昀穿了一身米灰色的家居服,身上带着一点温热的水汽,周身漾着些许光点,十分柔和。
“程少昀,你有没有充好电的台灯啊?”孟雪明小声问。
“台灯没有电了,只有现在开着的灯有电。”程少昀说。
“噢......好吧,那不打扰你了。”孟雪明转身,动作有些慢,像在等待被叫住。
“孟雪明,你要工作?过来客厅一起用吧。”
“程少昀,那个。”孟雪明迟疑道。
“什么?”
“我的电脑也没有电了......”
她似乎看到他露出一个很轻的笑,眸光一动,又被密长的睫毛遮住。
微暗中,程少昀习惯性地拉住孟雪明的手,“跟我来。”
孟雪明有轻微的夜盲,抓紧了他比平时温度更高的手,除视觉外的知觉被尽数放大,她情不自禁地将指尖贴近他掌心的伤痕,那一点点的碰触似乎暂时将断裂的过去和现在连接到了一起。
恍神间,他们已走到书房,程少昀拿起笔电递给她。
两个人并肩坐在客厅地毯上,桌上摆着两台电脑,程少昀给孟雪明拿了个无线键盘、手枕护腕方便打字。
孟雪明将需要修改的PPT传到笔电上,认真地改起来。
过了一会,孟雪明才留意到程少昀戴上了耳机,手里拿着一个游戏手柄。
“程少昀,你怎么回事?”孟雪明扫了一眼他的电脑屏幕,很自然地质问道。
程少昀放下游戏手柄,一脸无辜地看向孟雪明:“怎么了?”
话一出口,孟雪明就觉得自己真是没有什么道理,她工作,程少昀就不能打游戏了吗?
现在又不是上班时间,即使是,她又不给程少昀发工资。
“你,你怎么在打游戏啊?我还以为你也要工作。”孟雪明理直气壮问。
“你想玩吗?”这一次,她清楚地看到他笑了一下,细碎的光映在他沉黑的眼睛里。
“想啊。”孟雪明欲哭无泪。
“你快点改,我们一起玩。”
孟雪明恍惚了,她真的好久好久没有听程少昀说“我们一起玩”,久到她以为再也不会听到这句话。
“好吧好吧,我就知道。”孟雪明说。
“知道什么?”
“你需要我带飞你。”
“......”
四十分钟后。
“程少昀,俗话说,玩游戏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一看你就没怎么好好精进你的技术......”
“嗯,我很久没玩了。”
“多久?至少三个月吧?”
“四年。”
“......”孟雪明霎时沉默。
屏幕上原本由她操作的活泼小人滚落,一下子跌入深谷之中。
孟雪明握不稳游戏手柄,一下子滑落到地毯上,闷声一响,她伸出手去捡,手腕却被程少昀握住。
“冷吗?”程少昀微微垂眸,居高临下地看着孟雪明。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她冷不冷,只下意识摇头。
他挡住了落地灯大部分的光线,在黑暗中,光点的中心变成他的眼睛。
他形状极漂亮的眼尾轻微泛红,像下一秒就会掉泪。
显得执拗,却又像在祈求。
孟雪明简直要吓傻了。
什么,什么情况?
这还是她认识二十多年的程少昀吗?
成年后,孟雪明几乎从没见过程少昀流泪,她一时间被惊得呆坐着,震撼之后,她内心的想法羞耻无比,令她对自己颇为不齿。
她想再靠近他一点,看清他眼里的水光,想触摸他眼泪的温度,证实一切并非幻觉。
还有很多很多,无法宣之于口,但已在她脑海中演绎千遍万遍。
他却只是看着她,最终松开了她的手腕。
程少昀站起身,拿起沙发上的毛毯披在她身上,他正要离开,孟雪明反手抓住他的手腕。
她用了很大的力气,却还是握不稳,亦分不清过速跳动的是谁的脉搏。
“程少昀,你是不是......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不应该问这个问题的,她何必亲耳听一遍肯定的答案。
毛毯往下滑,程少昀挣开孟雪明的手,孟雪明垂下眼睛。
程少昀却伸手把毛毯往上提,将她脑袋以下的身体全包了起来。
“我是不是讨厌你?”程少昀重复她的话,轻轻帮她挽头发,在她失神的片刻,毫无预兆地吻住她,“孟雪明,我简直恨死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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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