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近午,冬阳从枝隙洒下,落在斑驳山径上,带着几分暖意。腊梅的香气淡淡浮动,冷中透温,仿佛连风也轻软了几分。
晚意挽住她的手,笑道:“多谢小将军带我看花,我很喜欢。”
李钧宁听她一句“喜欢”,喜得眉梢都扬起来,牵她继续往林深处走:“不止呢,还有个好玩的。”
林子最里的山头上有一棵老榆树,枝干粗壮,向上舒展。树下一架新扎的秋千,悬在横枝之下,系着两条彩绸,颜色鲜亮喜庆。秋千架子是原木做的,略显粗笨,却稳妥牢靠,远看像是在梅花间自然长出的小玩意儿,朴素又讨喜。
晚意果然觉得新鲜,想试却又怕摔。李钧宁走上去扶住秋千索,笑着招手鼓励她试试,还故作不满:“姐姐是不信我护得住你?”
她只好怯怯地走上去,正要坐下,李钧宁就带住她胳膊,解释道:“这是辽地的玩法,不是中原那种坐着玩的,是站着荡的秋千。女真和朝鲜的女子也爱玩,每逢节日还要盛装打扮,互相比赛谁荡得漂亮呢。”
晚意深吸一口气,暗暗告诉自己有她在千万别怕,鼓起勇气站了上去。李钧宁也轻巧登上,一手扶住秋千索,一手环住她腰。
晚意只觉耳边传来她轻笑一句:“走喽!”那声音贴得很近,灵动得发酥,像要钻进心口。
晚意心跳得厉害,脚下刚一晃,秋千便呼地荡了出去。
风猛然扑面而来,身下是腾空的失重感,仿佛整个人被甩进半空,耳边风声猎猎,叫她忍不住叫了一声,立刻又被李钧宁在身后紧紧箍住。
她强忍着不闭眼,一眨不眨地看前方。
老树本就在山顶,秋千越荡越高,眼前景色也豁然开朗。远处连绵起伏的山林被一层晨雪轻覆,银白中夹着苍黑墨绿。村庄零星散在山脚,瓦屋炊烟,静得像一幅古画。
再往远处看,是辽阔原野与冰封河川,晨光落在雪地上,反得刺眼,仿佛整个天地都在闪光。
晚意只觉胸口一阵发热,那是风灌进袖口的刺痛,也是某种说不清的畅快。
“原来飞起来是这种感觉啊……”她喃喃说,声音被风吹散,心却前所未有地轻了。
身后是李钧宁温暖坚定的臂膀,一点没松过,晚意心里也不知不觉安稳下来。那种被护着、又能往前飞的感觉,竟叫人想流泪。
她不敢回头看,但此刻,她知道自己笑了,笑得毫无防备。
最高一次,李钧宁猛地一荡,竟带着晚意做了个后仰。风声呼啸而过,吓得晚意尖叫一声,头一偏就扎进她怀里。胸膛传来小将军的笑声,浑厚而有力,心跳却是轻快跃动,像少年在她耳畔敲打着节拍。
李钧宁知道这一手必让晚意微微受惊,便渐渐收力,秋千慢慢低了下来。晚意脸还埋在她怀里,她干脆一圈抱起,轻松将她从秋千上抱了下来。
好半晌不闻动静,李钧宁这才有些慌了,忙捧她的脸柔声哄了几句,晚意这才抬头。原来是又喜欢又刺激,弄得满脸通红,故不敢见人,容色之艳丽,比那一身红裙还胜过几分。
李钧宁呆呆地看了她片刻,简直想就这么吻住她,拼命才克制住了,自己也别过脸不敢再多看。
两人在秋千旁站了许久,晚意这才突然笑出声:“真吓人,却也真好玩!我竟不知自己也挺野的,喜欢骑马、荡秋千这样的游戏……”
“要不要学着自己荡?”李钧宁也轻松笑了,“我接着你,不怕。”
于是两人又回到秋千旁,晚意在她指点下慢慢荡起来。李钧宁知道她没练过,不强求她做什么惊险动作,只让她自在地玩,慢慢荡着。
她那一身红裙在雪地里明艳得像火,风一吹,裙摆翻飞,是这冬日最亮眼的一抹颜色。
等她恋恋不舍地从秋千上下来,二人又信步闲走一阵。晚意时不时闭着眼仰起头,沐浴在阳光之中,深吸着山林之气,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也不是“野”,只是喜欢她带来的那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欢快。喜欢她的笑,她的有力,她的不羁,喜欢她的一切。
临回城时,李钧宁从怀中掏出一方细细的小盒,打开来,是一支梅簪:白玉簪身,梅花瓣以极淡的红珊瑚点缀其上,枝节则是细细的金丝勾勒,素雅中透着贵气,像雪地里的一枝红梅,不招摇,却分外鲜明。
晚意见惯了金银珠翠,不提这些年祁韫送她的每一件首饰都价值不菲、品味极高,便是当年在疏影楼,也从不缺人肯为她一笑一掷千金。这支簪子不便宜,想来是锦州城中最好的店铺最雅致的精品,自然不及京城匠人的眼力手艺,但它正像李钧宁的一颗心,拙,却真,不完满,却可爱。
李钧宁惴惴不安地看着她的神情,见她越看越笑,是发自内心的欢喜,这才悄悄松了口气,多了些雀跃骄傲。这是她在店里专门按晚意的风格挑的,虽知还是配不上她,却也只能尽力。
她还特地请掌柜讲了女子首饰的许多门道,这才知道簪和钗原来是用法不同,簪多是一支用来插定发髻,钗则需两股对称,讲究成双成对。又比如嵌宝与点翠,要看衣色和场合,不可乱配。
晚意认真重申一句“我很喜欢”,便偏头让她帮着戴上。李钧宁瞧了瞧她今日的发饰,琢磨着挑了个合适的位置将簪嵌进去。晚意拉着她的手连声夸好,夸得小将军也不好意思起来。
晚间回宅,祁韫自是一眼就瞧见这枝“梅”,随口笑引苏轼词赞一句“冰姿自有仙风”,说得李钧宁愣在当地不知如何接话,晚意哭笑不得,啐她一口:“就你会吐酸文,咱辽地风俗不兴这个!”
李钧宁又说一遍得空还请祁韫赏脸,她摆酒赔罪,祁韫淡笑点头,说随时恭候,两人便说定就后日,再请戚宴之和高嵘一道。
其实今日祁韫早把万务推开,上午便去见了戚大人。她知戚宴之在辽阳盘桓月余,必是在探李桓山的底,寻破局之机。何况此前托戚宴之查的事情,也该有个回音。
果然,戚宴之一见她便递上一封密报。祁韫见那密封沉厚,不急拆开,先问她可有示下。
戚宴之寥寥几语,皆不轻巧。首先是陛下口谕,令保辽东大局,最好能造一场大捷以挽朝势。
如今锦州局势已稳,答失剌围城虽久,却未能折损锦州兵力多少,反倒自家三万兵马伤亡过半,弘勒坦元气大伤。答失剌这个最能打的儿子也重伤在床,生死未卜,堪称一次重创。
北线李铖安与图穆尔决战在即,虽是二万对四万,但粮马备足、筹划周密,再加上严寒将至、野战难持,大晟未必无胜机。
眼下最棘手的,是辽阳。女真一日未定,李桓山便无法合围灭蒙。不过据称朝廷使团即将抵达建州,意在劝说完颜弘道暂缓南兵。无论是谈互市、议岁贡,还是暗示可趁机抢占蒙古残地,总之要解李桓山后顾之忧。
祁韫对此却颇谨慎:“议和少说也得数月,虽本就是拖延之计,但完颜弘道未必真心,阳奉阴违、暗中兴兵也未可知。若将破局希望尽寄于议和,恐非全策。”
戚宴之点头:“你所言不错,这也是陛下与殿下商议后的第二道旨意,让我二人在辽阳、锦州、义州都走一趟,访各镇将帅,共议更具锐意的破局之法。”
“好。”祁韫干脆应下,又笑道,“不料真要和戚令一道出差,我必伺候好上使。”
戚宴之故作嫌弃神色,假装抖落一身鸡皮疙瘩:“怎么伺候,再请我吃河豚?”两人笑了一阵,便说定先与李钧宁、高嵘商议具体策略,并且启程日期不可耽误,最好七日内动身。
至于戚宴之回她的那封密报,祁韫拿回后拆开,刚看了半页,便难掩惊诧。原来高嵘并非无名之后,而是当年宫变之夜誓死护主、却因触怒梁党而遭清算的禁军首领石震庭之子!
当年石家满门抄斩,年十岁以下幼子充军发配。高嵘原名石崇远,原发往西北边境沙漠之地,却仍遭江党追杀,欲斩草除根。幸有数名石家旧部拼死相护,设下假死之局,方才将他送出西北,脱离虎口。
他又辗转三年,隐名埋姓流落辽东,寄居在李桓山营中一户军器匠人家中。因武艺天赋出众,被李桓山识中,收为义子,改名高嵘。
祁韫这才明白,他那神情阴郁、心事深藏的性格从何而来。也终于明白,他提到监国殿下时那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是为何,理智上明知父亲之死怪不得她,情感上却终难释怀,若不是为护她,石家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而李桓山死忠梁述,这正是高嵘与李家人始终若即若离、难以真正融入的根本原因。兴许他本人对李桓山也未必真有忠义之心,若给出足够的理由与动机,引他亲自动手了结李桓山,亦未可知。
祁韫将密报读毕焚毁,面色如常,却眯了眯眼,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既有这样一位与李梁势成水火的“杀器”,未尝不是天意所赐,正好用来破局灭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