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回转祁宅时,天光已大亮,院中一片晨起忙碌景象。几名伙计脚步飞快地穿梭其间,有人捧着文书,有人抬着木匣箱笼,来去如流,井然有序。
总在祁韫身边出现的那文弱的小顾掌柜,也是一身不修边幅的厚棉袄,边行色匆匆向屋内走边吩咐手下伙计办事。
李钧宁头一回踏进真正的商人宅邸,亲眼见这番“熙熙攘攘皆为利往”的动静。高福问她要不要去陪晚意吃早饭,她却摇头道:“我想先寻你家二爷赔罪。”
高福一听便笑了,领着她往西书房去。
原来方才顾晏清正是去找祁韫商量公事,二人此时正就着一张铺开的舆图说话,几本军政公文摊在一旁。虽大战突起,定威堡兴建诸事尽数拖延,祁韫却未曾放手,反在百务中咬紧进度,与承涟那边也始终有信函往来,眼下说的便是粮道改线一事。
高福刚欲通传,李钧宁却抬手止住,只在窗外默默站了一会儿。
她向来最烦文书笔墨之事,眼下却出奇地看得认真。屋中祁韫低声几句,顾晏清便点头记下,又翻出一张图纸附在其上,伸指点划,二人配合得娴熟又敏捷,分寸不差。
倒是祁韫向来警觉,抬头就瞧见李钧宁在窗外,忙带笑迎出:“宁将军早,请坐吃茶。”
若在平时,李钧宁定要恼她这副若无其事的态度,仿佛又在无声说她根本不配做对手。可经了昨晚那一遭,小将军翻来覆去睡不着时,早已暗下决心:不可再这么莽撞,做事要像个大人。
于是她一抱拳,神色郑重道:“祁爷勿怪。昨日是我冲动无礼,今特来请罪。若因此坏了交情,钧宁实在惶恐,愿受责罚。”
“怎会,将军豪爽直率,正是性情中人,最是难得,我亦敬重。”祁韫笑着拱手还礼,“况且我也未受半点伤。真叫你打着了,顶多也就是疼一会儿,朋友之间,计较什么?”
李钧宁心里也不得不钦佩她这份举重若轻的风度,仍诚恳道:“总之是我混账,改日再治酒向祁爷好生赔罪。”又一抱拳:“既然祁爷要务在身,我不敢多扰。今日是晚姐姐芳辰,我想请她出门走走,酉时前必送回,还望……还望祁爷允准。”
“不需我允准。”祁韫只含笑说了一句,示意她自便,又回转房中接着和顾晏清说事。
李钧宁愣在原地,这话听来寻常,细想却叫人心头乱跳,万万不敢相信。莫非她与晚意,并非外人传言那般?那她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甚至开始想:或许晚姐姐喜欢的就是祁韫这般温文尔雅,我也学着些。
小将军一路都晕乎乎的,到得客室更觉局促不安。她不敢擅入晚意房中,只得规规矩矩等着。直到日头升高,大半个时辰过去,晚意才姗姗而出。
今日她罕见地穿了一身淡红妆缎衫裙,衣上绣的是细细的榆叶梅花,外罩织锦比甲,腰间束一条藕色洒金软带,衬得肤白如雪,眉目如画。衣裳雅致,并无半点张扬,合身得极好,风一吹裙角微扬,更显身姿柔婉、清艳动人。
该说还是祁韫懂美,这方面小将军确实还有一大段路要追。晚意从小自觉姿色不如云栊、绮寒她们,始终以温婉柔美为主,极少穿艳色衣裳。却不想上回祁韫为她置办的那套淡绯骑装让她头一回发现,原来这般热烈而不张扬、艳而不俗的颜色,最衬她肤色。
今早这一身也是循着那路数挑的,淡红不俗,素雅中透着光彩。她一向内敛,如今却像忽然舒展开来,整个人明亮温润,更生出几分端凝贵气来。
也不知是衣裳衬人,还是人心变了,才敢挑这样热烈的颜色来穿,而她,竟也真配得起。
李钧宁哪里见过晚意这般模样,一时看呆了,只觉心跳如擂,像天上的星星都砸下来,砸得她晕头转向。
见她呆愣愣只顾看,像是魂都抛到九霄云外,晚意含羞微低头站了一会儿,实在等不住,红着脸出声道:“咱们就在这儿立桩子,立到天黑么……”
李钧宁登时醒神,咳了一声,连上前牵她的手都不敢,只敢客气地一伸手作请:“今日……今日想请姐姐出城看景,还请姐姐登车。”
此行目的地在南郊,李钧宁一路走一路埋头想事。
她十六年来人生,都是在辽东这片粗犷直白的地方过的,自小习得的道理很简单:拳头硬就是理。可今日种种,却叫她第一次意识到,世上的道理并非只此一条。她浴血厮杀是精忠报国,祁韫稳坐帐中、调度八方也是为国效力。
更不提韩定远任务完成归队后向她详述祁韫以“不杀人”震慑胡豹一寨悍匪,又第一次面对蒙古兵就敢下杀手,这等胆识气魄,怎是趋利避害的软骨头做得出来的?这小白脸是“真爷们儿”。更何况有几个男的能大度到说出“不需我允准”?这话分明是极尊重晚意,也给她李钧宁留足了面子。
这么些天她也想通了,所谓的“自愧不如”,归根结底不过是自己年纪小,比祁韫少吃几年饭、少走几年路。只要她肯学,学会如何照顾人,如何知进退、识情趣,学会如何真正去爱一个人,那她早晚也能配得起晚姐姐。
麻烦的是,身边尽是些粗老爷们儿,连个像样的教头都找不着。戚令倒是极合适,可惜她在锦州待不久,人又忙得很。但就算如此,请她吃顿饭、讨教几句,这点时间总还是有的。
晚意在车里挑帘看她,只见这小孩心事重重、皱眉沉思,时不时暗暗发狠、无意识点头,完全是在“参玄悟道”,心觉实在是太可爱了。虽很想逗她一逗,却终究不忍心打扰她想事,抿嘴暗笑看了她一路,小将军还不知觉。
只不过,很快她就不只是暗笑了,鼻端闻到一片清芬,李钧宁也振作精神在马上舒展了身板,抬手示意停车,将晚意牵了下来。
她提前练习好了,请晚意和她同乘,放脚凳、捧她上马的动作也流畅许多。晚意只觉一股极稳的力将她一托,自己就在马鞍上坐得舒适,又是一阵脸红心跳。
这次李钧宁也没束手束脚不敢碰她,自然大方地双臂环着她执缰,确认她坐稳了,便策马起步,马儿滴溜溜地在冬季原野中穿行起来。
晚意只觉鼻端那股清芬越发浓了些,是冷冽中带着微甜的梅香,一阵阵扑面而来,不似花房里那种温吞腻人的气味,反倒像雪后初晴,一口清泉漱过心底。
只见前方山谷展开,山势不高,却层层叠叠围着一道低洼的谷地,地势朝南,雪化得早些,阳光照下来,腊梅正开。
那花一丛丛、一株株,枝干古拙,花色淡黄,仿佛被寒气冻透了似的清清冷冷,却倔强开在冬枝上。越往里走越密,竟连马道两旁也生了几株,枝头横斜,伸进来拂过人衣袖。
风一动,花影轻摇,远处还有细小的雪挂未尽,落在枝头,像是白玉嵌在黄花之间。地上的雪已化成薄霜,脚下偶有冰晶未融,小溪被冻住,只听得溪水仍在冰层下涌动。天极干净,静得能听见马偶尔打个响鼻声。
她本是要好好赏景的,可不知怎的总留神身后的那双手,一只握缰,一只环着她腰侧,掌心隔着冬衣,透过来一股安稳又笨拙的热。
她心跳得有些快,偏头轻轻瞥身后人一眼,只见李钧宁正板着脸,像在全神贯注盯前路,其实耳根早红透了。
晚意轻轻笑了一声,没说话,往后倚得更近了些。
马蹄声在山间清澈回响,李钧宁轻声道:“姐姐生在冬月,又听说本名里带个‘梅’字。记得此处野梅极香,便想带你来看看。”
“我长在这粗野偏僻之地,见识浅薄,姐姐你却是繁华见惯,俗物都入不得眼。我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只盼你莫嫌弃。”
她越说声音越低,带着些许心虚和自惭。晚意却听得心中一热,从未有人这般郑重地为她择一片专属之地,只为博她一笑。这是小将军第一次将一颗真心捧出,按她的喜好设想筹备,尽管笨拙,却珍贵至极。
这颗心太过澄澈明亮,又炽热无比。不需她额外用自己的体温去暖,不需她望着谁的背影苦苦追逐,如今她只需稍稍向后一仰,就可落在那干净又赤诚的温暖怀抱。
这些天,祁韫返宅,流昭、承淙等人又不在,虽说她事忙常误了吃饭,也有大半时间是跟晚意二人对坐同吃的。晚意本以为自己会尴尬、会因旧事泛起酸楚,谁知竟无一丝波澜。
不知是她心思变了,还是祁韫因她“移情别恋”而卸了包袱,二人也会边吃边谈,说些轻松趣话,再没那些小心翼翼的隔膜和伪装。
有时祁韫遇上烦心棘手事,显然没心思交谈,晚意当然不扰她,也惊讶于她疲倦竟肯明写在脸上,在自己面前终于不端着那副“永不会累”的架子,不再句句对他人体贴陪笑,独独压抑了自己。
她们终于能回到命运最初始的模样,如姐妹、如亲人,重拾一粥一饭的寻常温馨。
三年过去了,晚意当然早就想通,祁韫不爱她,不仅因她从来只把她当亲姐姐照顾,更因她确实非祁韫喜欢的类型。偶尔见见倒还好,若真日日相守,不过是些风花雪月、家长里短的琐碎絮语,早晚生厌。或许沈陵、秦允诚这等无所事事的公子哥儿愿过这样的生活,可祁韫只会觉得无聊。
她的世界风刀霜剑、危机重重,却也暗藏千般趣味。她所钟意的,是能与她并肩的伴侣,能共谋天下、对谈山河,亦可谈诗论画、琴瑟和鸣。天底下也唯有那位殿下,才配得上这一切。
想通归想通,她从未觉得自己有朝一日真能“放下”。可此番辽东之行,让她终于明白,她并未失去什么。祁韫原不是她命中该有之人,命运亦非总是凉薄,反而给了她一次真正自由的机会,也带她遇见了命中注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