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插曲一过,今夜这宴也算圆满落幕。
胡豹原还想拉着祁韫、承淙再多聊几句打打牙祭,沙八却识趣地笑着将他扯住,说道:“贵客翻山越岭而来,一路劳顿,还是早些歇息为好。”
他又朝众人一拱手,言辞恭敬:“房中热水、床被、夜点俱已备下,聊表小寨薄礼,若白日间有冒犯之处,还望几位海涵。”
连流昭都得了个专门拨下的小丫鬟,说是负责更衣伺候。
宴中胡豹也不再藏掖,坦然道他与高嵘乃生死故交,此番大战在即,高嵘将一部人马托付于他,他不能不多几分心眼。祁韫也心知肚明,高嵘借胡豹设局,所试之人并非谢渊的名姓,而是她祁韫其人。
这就是江湖,凭本事说话,讲胆识用人。你得真有搅局之能,才配与兵强将盛的李铖安、高嵘并肩谈事。否则,纵有名将书信、天子诏令,也不过纸上风光。
回房还不到二更天,祁韫刚坐了一会儿,门上便传来一记轻响。
她未起身,只淡淡道声“请进”,那人已一手推开门,立于门槛之外。
高嵘身形颀长,肩背挺拔,素裘未解,纹丝不动。火光未及,面容隐于暗影,却有一股肃冷之气扑面而来,仿佛山林夜雪中立着一柄冰刃,寂寂无声。
他目如冷星,面容清峻,径直走进坐下,没半句客套寒暄,只随手把祁韫方才席间掷出的刀连鞘放在桌上还她,直言:“信拿来。”
祁韫取出李钧宁的信递给他,又回身翻开行囊,自堆叠杂乱的药材与草药包中东摸西找,竟不多时,便从中凑出一副金属器件。
几块暗纹精钢、数节弯曲导管,在她掌中三两下拼扣嵌合,化作一支短身火铳,枪身轻巧,结构紧凑,是便于随身携带的新制连珠袖铳。
此铳外形不甚张扬,三管并列,火门极小,结构巧妙如西器所改,若非亲见,谁能想到这玩意竟能近身连发、杀伤敌首?
她将铳装好后,抬手一抹,淡淡拂去残粉药屑,便不言语地放在高嵘面前。
其实自第一面起,高嵘便对这位江南商人生出几分警觉。去年广宁军需营初见,对方虽不过投来淡淡一瞥,却令他涌起一股奇异的直觉:外表文弱,举止沉静,骨子里却有一种凛冽之气。
那并非军伍锐气,也不同于江湖杀伐,而是一种极致隐忍下的本能狠劲,如雪地伏狼,蓄势而不动。
而在岁末凯旋宴上,她坐于席末,举杯微笑,那眼神从酒盏之上悠悠掠来,仿佛已看穿他压在戎装铁骨下的心事,无声轻语:我知你也善藏匿真性,你我不过一丘之貉罢了。
高嵘伸手拈起那连珠铳上下细察一番,边看边说正事,却是语出惊人:“首批五百支枪,我都要了。你回去和李三说一声。”
这批军火,李桓山明言归兄妹二人共用,他如此霸道,本拟祁韫要讨价还价一番。没想到她一点头应了,言经办此事是她手下顾掌柜,明日可当面细谈对接事宜。
高嵘终于还是忍不住,淡道:“李三未必肯应,你倒爽快。”
“你们自家人的事,何须我管?”祁韫一笑,“何况,我也愿帮高将军一把。”
“你来辽东,不为开中,不为票号生意,正如你不是个贩药的。”高嵘唇角斜了斜,莫名多了几分狂气,“倒真想一刀剖开你这张皮,看看长公主派你来,到底是图什么。”
“剖了也瞧不见。”祁韫不恼不惧,反而笑得更深,“我不过是被她美色所迷,她指东,我便绝不往西罢了。”
高嵘冷冷盯她数息,终不再言语,拾枪起身。
他低声道:“我探子已查明,弘勒坦部、图穆尔部皆停驻锦州以西百里燕角岭,图穆尔本人则潜行入建州,欲联女真兀鲁岱部共图南犯。此人乃前东海建奴旧帅之子,素与我军积怨颇深,兵法熟、马术精,若其真肯出兵,辽南大势未可保。”
他回眸一眼:“他们不会等到雪封山路,旬日内便将动手。你这批军火,抓紧了。”
言罢,身影一晃,如夜中幽狼般无声无息,退入沉沉黑暗之中。
祁韫也起身将桌上的刀拿起挂回墙上,心中却觉,高嵘此番冷语唯一略显动摇处,正在“长公主”三字。
提到瑟若,他显然有情绪,却非鄙夷讥讽,而是似有若无的怨怼,微微克制着,又不至落入愤恨。可他一介边地孤儿,与瑟若怎会有关联?
若他真能剖开她的心,自会看得清楚,自去年年末凯旋宴,她见他与李家人一同入场那一刻起,便已将他列入今后取李桓山而代之的候选。
若李氏父子两代尽数抹除,此人本就威望足、能力强,出身清白无污点,八万辽东军落入其手,名正言顺。届时只需设巧局脱开其与李氏灭门的瓜葛,甚至借他“亲手替义父报仇”的名目,就能名利道义兼收。
只不过,那一切都必须建立在他可控的前提下。若他本就存异志,那也只能一并清除。
思及此,祁韫提笔按戚宴之留下的联络之法写下一信,明日出寨后,设法让她查明此事。
……………………
祁韫等人一走,原本热闹的大宅登时空荡下来,只余晚意,以及几位留守的大掌柜与伙计。
带娘和嫂嫂再来请吴大夫看病,又花了晚意几日工夫。自她一来,祁韫便留下高福专门照料,这回他自然先替她打点好约见时间,吴大夫整一上午都专等向家婆媳,叫两位妇人惶恐不安,摸不清她到底嫁了何方神圣。
可晚意自始至终并无多少认亲的喜意。原以为自己会感动,会涌起几分天生的孺慕之情,可见了父亲依旧游手好闲、酗酒无度、动辄打骂,母亲虽逆来顺受,却也未将她这堕入风尘的女儿真正放在心里,慈爱全落在孙子牛宝身上。嫂嫂槁木死灰,那混小子更是惹人嫌。
她从未怪过他们当年将她卖入虎狼之地,但事到如今,亲情早已稀薄无存。他们对她,不过是巴结中带着忌惮,疏远之下夹着几分试探与算计。
晚意甚至觉得,千里奔波、大费周章来这一趟,实在毫无意义。可孝道终是人伦之本,她也不过尽份责任。等祁韫事稍缓下来,她便寻个机会托她帮忙,将这一家子送回京,自己再设法安顿,便也了却此间因果。
这日她又往家中去,准备正式谈搬迁事宜。因心情不佳,坐在车中愈发昏昏欲睡。
才出城五里,忽觉车身猛地一颠,她被掀落座下,顿时惊醒,扶着车壁起身,拨帘问高福出了何事。
高福也已下马,正与车夫一脸为难:“前轮轱辘卡进石缝,车轴断了,马也受了惊,这车怕是用不成了。”
晚意也不懂如何补救,便静静下车等候。高福寻一块平整石头,拭净请她先坐,若修不好,他就回城再雇车。她只是摇头微笑,不坐,依旧站着,偶尔抬头望望周围的旷野。
李钧宁正从城外大营回程,远远望见的便是这般情景。
天阴将雪,寒风如线,晚意立在山道一隅,肩披浅青氅衣,身着银灰织金褙子,衣摆垂落处缀着细密白绒,衬得整个人愈发温婉得宜。鬓边装饰不繁,仅插一支温润羊脂玉钗,眉眼柔和,神色宁静,仿佛无论风雪,自成光景。
那一瞬,李钧宁坐在马背上,只觉天地俱远,唯有她立在那里,浅笑中藏着人间一切风光。
晚意却开始觉得有些冷了,微微跺脚,手也在毛皮手筒里轻轻握紧那小手炉几分。忽听蹄声由远及近,她下意识偏头望去,只见李钧宁正策马而来,神色镇定如常,眉眼却压得极低,仿佛在隐忍某种情绪。
那目光直锁在自己身上,似有一股潜流在她体内翻涌,说不上那情绪是烦躁、是怒火,还是想要莫名抓住什么、再狠狠砸碎的冲动。
晚意也觉有些怪怪的,只好柔柔一笑,侧身行礼,低头佯作看高福他们修车。
不料李钧宁翻身下马,几步走至车前,说声“我看看”,就毫不迟疑弯腰动手,一把扳住那断裂变形的车轴。只见车身跟着轻晃了一下,她便已松手道:“修不了,拉回去让车匠处置。”
说着,她转向晚意,好歹记着对她说话一定要温柔和缓,笑却有几分不自然:“晚娘子是欲出城?可是急事?”
“也不是什么急事。”晚意微笑道,“既然车坏了,改日再去无妨。”
李钧宁沉默片刻,忽然说:“我带你回城。”话出口才觉自己又莽撞,说得像下命令,赶忙又补一句:“不知娘子是否介意,和我……和我同骑一程?”
这倒大大出乎晚意预料,脸竟有些红,半垂头道:“自是荣幸之至,可我……我不会骑。”
“那有什么关系?”李钧宁反倒笑了,声音明亮干脆,“我教你,很简单。”
那一笑透着少年人的阳光气,干净利落,带着不加掩饰的跃动与自信,竟叫晚意微微怔住,心头一跳,有些意乱。
她毕竟年长几岁,面上仍温柔如常,把心里的慌意压下,含笑道:“惭愧,只怕压坏了宁将军的马。”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大笑,就连随行的那几个军士都忍不住调侃:“娘子才多重点儿,太小看咱的军马了!”高福也从车那头探出头,非要坏心插一嘴:“晚姐儿,你是说你重,还是宁将军重?”
李钧宁却笑得掩不住喜色,正要扶晚意上马,走近了才猛然顿住,手悬在半空,竟不知如何放下,仿佛怕碰坏了一尊雪瓷般柔美的观音像。
高福看她那副窘态忍不住暗笑,两步上前,将原本用来上下车的小凳端来,稳稳置于马镫侧前,牵住缰绳定住马身,一边扶晚意一边教她:“晚姐儿你先站上来,手搭在鞍上……对,这只脚踩这里……”
晚意虽未真正学过骑马,但平日看云栊、绮寒等姊妹骑马冶游的姿态早已烂熟于心。此时稍加回想,在高福指导下动作虽略显生疏,却也不难。
她衣袂上的洁白绒毛微拂马鞍,在风中轻轻颤动,举止温婉得体,坐姿娴静优雅,眉眼不乱,竟自带一份端庄而柔美的贵气。
李钧宁看着她一举一动,目光几乎无法移开。那侧骑的姿态更叫她心头震动:优雅中藏着从容,规矩中透着妩媚,是她从未见过的美态,眼前这一刻,只觉心魂俱醉。
高福撤了凳,还促狭地低头一拱手道:“宁将军请。”
她这才回过神,脸已红透,咳了一声,走到马前。
这本是她成百上千次驾轻就熟的动作,闭着眼都能上马。她还想着潇洒利落些,不想这回前头多了个人,偏偏又是香气如兰、神情含羞的美人,坐得安然,却似在等她靠近。
不是欲拒还迎,倒像天经地义般地,等她来。